曾祖
记忆中的曾祖已经90高龄了,很少说话,晚饭后早早就在自已屋里睡觉,每个早饭后就坐在门外等太阳出来,冬日的太阳特别温暖,他会从早饭坐到午饭,再从午饭坐到晚饭。时不时地用多年磨亮了的黑烟斗,一手拿着放到嘴边,一手不停地朝斗里放烟沫儿,缓缓地吸着,慢慢地吐着圈圈,那满脸老年斑上的皱纹显得那样祥和、安宁,似在想望过去,又似过滤着生命的历程,还有对现在的存恩和感激。夏日的白天,他仍是坐在小木凳上,只是在树荫下,还是默默地用着他多年的烟斗吸着烟,像座雕像定坐在那儿,超然物外的闲适是外人望尘莫及的,他有时看到我会露出慈爱的笑容,面部的皱纹靠拢一起,示意我过去摸摸我的头,嘱咐我听大人的话。
我曾多次缠着他探问过往的岁月,他总是一搭没一搭地对我说又似自言自语:“没得吃……饿……乱世,孩子可怜……”再问他已不愿涉及,那种喜怒不显的寡淡让我对他敬仰又羡慕,这也许是他磨砺岁月多年仍老坚益壮的最大原因吧!
曾祖是远近闻名的木匠,传遍四周的还有他不计较得失的善心,谁家的桌凳需要修订,他会不计报酬地热心修好,谁家有困难,他只要知道,便主动倾囊,他出手的活计,都是精雕细琢而且价格便宜,甚至不要钱,也因了这份善缘,生命中那么多大灾大难总有人伸出缓助之手,他总能带领一家老小,化难为夷,轻而易举地迈过,而他溺爱的爷爷却少了他那份对人全力付出的奉献义气,可是父亲却秉承了他过多的基因。
我常常爱吃什么饭时悄悄告诉曾祖,因为母亲做饭前总会问曾祖,我便吃了我爱吃的饭食;想零花钱了,便缠着他要,他会从内衣里给我掏几个小钱来换取我的笑脸和安静;太过无理取闹时,他便拿了烟斗站起欲敲我头,我明知他吓唬却也拔腿就跑,等他心绪平静了再来闹……
我见到曾祖唯一的一次哭是被强征兵离家到台湾的儿子——爷爷的哥哥突然跨山过海地千辛万苦找到家,历经50年岁月刻雕,他们相拥着老泪纵横任外人怎么都分不开,还是后辈的安慰才平息他们的激绪。我依稀记得曾祖浑浊的泪如何和台湾爷爷的泪融汇着。
那夜,父子坐在曾祖见证年代的棉被里整整聊了一夜,也泪眼朦胧了一夜,只听父亲说他们从国共两党谈到撤退台湾,台陆不相往来到关系缓和又紧张又缓和的变化,台湾爷爷终于忍受不住骨肉分离的煎熬,冲破台湾家人的阻挡,跨越千山万水找回来……
以为儿子早已灰飞烟灭的曾祖很长时间流着“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的泪,原本清晰的语音如今呜咽出别人听不清楚的低语,本来耳不聋眼不花身体硬朗的他从此卧床不起,身体一点点跨下去,那么多的大风大浪没有摧垮他,喜极生悲却让他不堪负重。
卧病一年多,他唯一的嗜好仍是用烟斗吸烟,对过滤嘴香烟他拒之又拒,父亲不少费周折地给他找原始的旱烟沫来。
台湾爷爷被迫参军时家妻刚过门怀孕,守寡几十年,含辛茹苦把唯一的儿子抚养成人并成了家,抱了孙子,没想到老头子从天而降,常年卧病骨瘦如柴的她哭得死去活来,更没想到老头子在台湾早已子孙满堂,但她没有一句怨言,抹着泪说:“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儿子见着父亲了,孙子见到爷爷了,我见到丈夫了。”
台湾爷爷在台湾家人的催促下没多久就回去了,跨海电话说回去后大病一场。近乡情怯,再也没敢回来,只是不停地寄钱。曾祖91岁高龄去世时他也未归,年事已高的他已经不起情感的大悲大恸和回忆刺痛的折磨了。历史的车轮碾过的是多少生离死别血肉之痛呀!而我常拿着烟斗的曾祖像一座丰碑,长年坐在我记忆深处,让我时时缅怀他用烟斗轻敲我头的亲昵,我见证着战乱,全国统一,闹饥荒,文化大革命,河南大洪水,改革开放等一系列国内大小事件的亲历者的曾祖呀!如果还活着,更像一座菩萨,一本丰厚的教科书,让我一生受用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