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
李川栋近几天心里十分紧张,在提心吊胆和忐忑不安中过着日子。
随着全球经济危机的来临,妻子赵小娅所在的工厂已经关闭了。从忙碌的生活节奏中空闲的她实在无法适应天天呆在家的日子,因生活的捉襟见肘,为了一些柴米油盐等家庭琐屑她时不时发泄自己的无名之火,惹得家中老人和孩子天天和她一样哭丧着脸。
作为独子的李川栋每日提心吊胆的是赵小娅和公婆之间一触即发的拉锯,他的父母都是性情刚烈之人,而妻子倔强的脾气像头驴。原本性格暴躁的李川栋此时在家里面缩手缩脚、慎小慎微,唯恐家庭内战爆发。另一方面,让他忐忑不安的是他所在的车间传出了裁员的风声,一时间全车间大家议论纷纷,唯恐避之不及。
这样的日子半月下来,让李川栋原本肥胖的大脸消瘦下来。然而,祸不单行,他担心的事情还是终于发生了:家庭摩擦不断,婆媳关系逐日升级;而且,他最终被告知下岗了。现在,他终于体会到《四世同堂》中老大祁瑞宣的难处了。
赵小娅下岗后一直托亲戚、朋友找工作,然而到如今工作一点眉目都没有。李川栋却不能再等待了,他每天到城市的大街小巷找工作、谋临时差事或打短工,不幸的是这些活计也没有找到,他对生活渐渐失去了信心。
每天起床后,走出家门,他就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在和杂货铺、商店、饭馆、工人的接触中,他知道经济危机已来临,虽然物价不断下降,但交易却没有以前那样红火了。
不知怎的,他想起了二十年前上中学的情形。那是一段多么美好的回忆啊,也就在那个时候他和赵小娅相识相爱并最终结合。那是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父母都是国企的职工,可以说吃着国家饭,他也是衣食无忧。但他讨厌没完没了的功课,甚至他看到有的同学晚上借着煤油灯昏黄的光废寝忘食学习的时候,他的心里却深感不满。他想方设法地开着同学们的玩笑,也搞了很多很多的恶作剧。从被搞同学愤怒的眼神和苦苦哀求声中,他感到了生活的充实和乐趣,他的心中流淌的是惬意和快感。他的恶作剧也不断的升级。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刚开始改革开放的中国相比今天来说还非常的贫穷。普通老百姓家庭的收入除了供应几个孩子上学的学费外所剩无几,甚至很多家庭也是东挪西借地凑学费。离家稍远的学生因缺少自行车等交通工具被迫在学校里住宿,他们一般一个周回家一次,目的是补充给养,带着父母的期望和妈妈的亲手烙的火烧或蒸的馒头、炒好的糊盐返回学校,沉浸于刻苦的学习中。冬天,寒风凛冽,呼啸而来,窗台上都结满了冰瘤,住宿的同学拿着搪瓷缸从肮脏的锅炉房接来满缸滚烫的开水,撒上一些糊盐,将冰冷刚硬的馒头或火烧掰碎了泡着吃,吃的是津津有味。晚上,为了御寒,大家将左右摇摆的上下两层木床排放整齐,挤在一起度过寒冬的漫漫长夜。
然而对于李川栋来讲,相对大部分同学生活条件无比优越。学校和家之间距离不到三百米的他每天骑着崭新的飞鸽牌自行车招摇过市,目的是吸引别人的注目,特别是漂亮女同学的目光,也正是这样赵小娅投入了他的怀抱。他和赵小娅共同度过了一段难忘的时光,花前月下,信誓旦旦。他们穿着漂亮的衣服,手挽手在校园里好似闲庭散步,悠闲自得。
然而,他也有郁闷的时候,那就是学校的各科任课老师几乎不约而同地表扬那些家境贫穷但成绩遥遥领先的同学,而不把优越的自己放在眼里,甚至偶尔还来上几句批评的话语,这让他很恼火。他愤愤不平地说:“学习好有什么?管吃管喝?到头来还不是托关系、走后门,关键是要有个好爸爸”我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他这样安慰自己。
但学校毕竟是学校,鼓励上进、鼓励学习的风气没有任何动摇。学校丝毫不因为学生家庭的优越而另眼看待,一切以学习成绩说话。在那个时代,只要学习好,一好百好。什么“三好学生”、“优秀团员”等荣誉称号纷至沓来。李川栋自从上学以来,一直名列后茅,这些荣誉与他丝毫不相干。他为此感到很苦恼,他多少有些妒嫉班中学习好的同学了。在那个青春飞腾、缺少理智的年龄,他渐渐地变了。
他开始有意无意地和班上学习刻苦的同学过不去,慢慢地发展到学校所有学习好的同学身上。他和社会上游手好闲的小混混们勾结在一起,欺诈他的同学,从弱者的苦苦哀求、告饶中获得丝丝快感。
冬天的夜晚,校园里枯叶满地,银白的霜雪铺了厚厚的一层,月亮像一个银色的镯子挂在西边的天空,发出清冷的光茫,与地上的霜雪交相辉映。偶尔传来一阵犬吠声、阵阵脚步声,接着恢复了沉沉的寂静。
“砰”的一声,破碎的玻璃跌落在地上,划破了夜色的沉寂。一股寒风“嗖嗖”地从破碎玻璃的孔洞里挤进来。已进入梦乡的学生被玻璃的破碎声和刺骨的寒风惊醒。他们慌张地从紧裹的被窝中探出头,不知所措。
“咣地”两声,门被踹开了。李川栋和几个小混混大摇大摆走进来,恶狠狠地对满是惊恐的同学说:“你、你、还有你小子,把干粮全部拿出来。”他用手指着的几个同学全是名列前茅的优秀生,他们龟缩身子,被眼前这几个人凶狠的目光所威慑,哆哆嗦嗦地拿出从家中带来的口粮,放在这几个恶霸的面前。
李川栋一阵狂笑,笑声回荡在空旷沉寂的院子里让人感觉更加寒冷。大家面面相觑,不知他下一步要做什么。
“刘征啊刘征,你小子也有今天。不要觉得学习好老师偏袒你,就自以为了不起,你小子有什么,不就是这些破馍馍吗?我叫你吃。” 李川栋说完,把面前的馒头像踢皮球一样一个个踢到远处的角落。另外几个小混混也把其他人的口粮踢得到处都是,甚至用沾满枯叶、霜雪和泥土的脚肆意地践踏。
刘征涨红了脸,紧紧地咬住嘴唇努力克制自己。他知道一旦和这些小混混搅和在一起,自己将天天被他们捉弄,是不会再有安静的学习环境了。宿舍里的同学们瞪着眼睛,敢怒不敢言,任这些混混们在这里肆意捣乱、作威作福。
李川栋把馒头当皮球踢了一阵,失去了兴趣。他冷笑着走到刘征的面前,示意两个同伙脱掉刘征的衣服,不一会儿,光着屁股的刘征被灌进房间刺骨的寒风冻得瑟瑟发抖。李川栋看后哈哈大笑,他随手拿起一支圆珠笔,在刘征的屁股上画了两个大大的乌龟。同伙看后,也发出淫荡的笑声。
“乌龟王八蛋,你小子不准擦掉,老子以后还要检查的。” 李川栋望着周围惊恐的同学更加肆无忌惮。“一群窝囊废,真他妈的没有意思,走,我们走。” 李川栋招呼着几个小混混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刘征在同伴们的安慰下泪水如泉水般从深深的眸子里涌出。他们忍受了今日的屈辱,他们一块商量,最终决定今晚发生的事情就这样过去,向任何人不要再提起,特别是不能告诉老师,否则将有更大的麻烦等待他们。
就这样,刘征和他的同学们将今晚所受的凌辱和委屈深深埋在心底,他们珍惜以后的每一分、每一秒,更加拼命地刻苦学习,就这样在与李川栋等小混混的争分夺秒中刘征的学习成绩一直是遥遥领先。值得庆幸的是此后李川栋和他的狐朋狗友们再也没有纠缠他。
天渐渐地阴晦了,寒风瑟瑟。此时,为了找工作养家糊口的李川栋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这样一个月下来,他已经身心疲惫。他想起了上中学时自己稀里糊涂所做的事情,头皮一阵阵发麻,多少有些后怕。他想:也许是上天的报应和惩罚吧,没想到今天自己沦落到如此穷困潦倒的地步。家庭的摩擦不断,矛盾一天天升级,父母因年迈体弱多病,被儿媳活活的气的躺在床上上气不接下气。已上中学的女儿实在忍受不了家中令人痛苦和尴尬的气氛,索性不再回家。对于李川栋来讲,如果不马上解决工作问题,他和他的家庭真的没有活路了,家里已是上顿不接下顿,而对于好吃懒做的赵小娅来说,几乎要发疯了。
怎么办?到哪儿找工作?到处是裁员,到处是不景气。李川栋往日的狐朋狗友早已远离他。走在街上,对面相逢也装着不认识唯恐避之不及。渐渐地,李川栋彻底对生活失去了希望。他的勇气已被每日的奔波和妻子无休无止的吵闹消磨殆尽。
这是一个寒冷的冬天,几乎全球所有的企业都在谈论一个共同的话题:如何度过漫漫寒冬?他们眼巴巴热切期盼着春天的来临。
雪花无声无息地飘落下来,天阴沉沉地,像抹了一层淡黄的烟灰。雪花落在小河中不一会儿消融了,雪花落在李川栋的脸上,他感到冰冷的凉意,他禁不住一阵阵发抖。他站在小河的桥头上,呆呆地望着灰暗的天空,心中泛起阵阵凉意,他彻底失望了,他知道今天的自己已穷途末路。他怀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双眼一闭,一头扎进冰冷的河水中。
等他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妻子赵小娅就坐在他的身边,他仿佛置身于梦中,不相信自己还活着。
“老死鬼,你终于醒了,要不是刘总的车经过河边救了你,恐怕你已经过了奈何桥……”妻子一边拍打着他一边抽抽嗒嗒的哭着。
“刘总,哪个刘总?”他望着洁白的床单自言自语。
“就是刘征,我们中学的同学,你和他还是同一个班的呢。” 赵小娅止住了哭泣,露出惊喜的笑容:“现在,人家真混大了,据说是一个集团的董事长兼总裁。”
听到这里,李川栋头“嗡”的一声,他感到天旋地转。手不由自主地紧抓住床单,说不出一句话。他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
他在医院中打着点滴,忐忑不安地度日如年。他真希望刘征亲自或找人将自己痛打一顿,至少要为当年的事情出口恶气。但他直到出院的当天也未见到刘征或他公司的人。
走出躺了一个周的病房,呼吸着外面清新的空气,李川栋第一次感到生命的美好和对生活的留恋。外面阳光灿烂,照在身上暖洋洋的,空气中弥漫着花的清香。街道上车水马龙,已看不出任何萧条的迹象,李川栋感觉到彻底换了一个心情,他从内心深处感激刘征,不计前嫌,大人大量,他觉得自己一定要打起精神,好好地活下去。
走出医院的台阶,一个苦恼的问题再次出现在脑海:像自己这样无知识无技术的人到哪儿去工作啊?想起这个问题,他感到一阵阵头晕。
一辆银灰色的高级轿车缓缓地驶进医院的大门停下了。车门轻轻打开,车上一个西装革履、英俊潇洒的中年人笑盈盈地向李川栋走来。李川栋晃了晃脑袋,瞪大了双眼,他意识到自己的眼未昏花,不错,来者正是当年光着屁股被自己画了两个乌龟的刘征。
“老李,我听说你和赵小娅都下岗了,生活确实很困难,总不能视而不见,欢迎你到我们公司来。”刘征一边说一边紧紧地拥抱住他。
李川栋喉头一阵哽咽,泪水模糊了双眼。终于,他像个孩子一样放声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