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大象——惊恐的子弹
那时候,我看到我的大象它就躲在一棵树的后面看着我。
它依然那么单纯善良,眼神无辜。
然后,有一颗子弹呼啸着从我的耳边飞过。我看到了它惊恐的表情。
惊恐的子弹的表情。
子弹,它送给我的大象一件见面礼。
那是一件隐身衣。
一
当我向我的朋友你们说起手枪是我认识的有意思的男孩时。
你们都争先恐后地告诉我,他一定是个很粗狂,很有性格的男孩。
仿佛你们都比我了解他似的。
是的,我从来没了解过他,即使我们曾经一起躲在草丛里,一起等待过我的大象。
那时候他多么沉静啊,像他手里的那把枪。
当他用枪指着我的时候,我一度被那枪口里的黑暗所吸引,我甚至想,我的大象,就藏在那里面。
但是手枪告诉我,在他心里的,是子弹。
二
子弹。
这下你们倒安静了,没人肯开口告诉我子弹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那让我自己想想吧。
要不,我先说说她的模样?不,不好,这样说不清楚,她的模样很普通,长头发,单眼皮,放在酒吧里谁也认不出来。
是的,酒吧,那我是第一次见到她的地方。对了,我给你们说说她的眼神吧,还有她喝酒的姿势。
那时候我站在舞台上拉着小提琴,她的眼神不如你们想象中的那么复杂,但是多少有点迷醉,不同之处是她仰头喝酒的时候,会流露出少许的无辜。这种无辜让我知道,其实她是讨厌酒精的。但是在低头的瞬间,她一抹嘴巴,嘴角一翘,又开始猜拳的时候,眼神又马上蒙上一层看上去完全是一种享受的迷醉。
她的酒窝让我感到轻微的昏厥,似乎那里面也盛满了酒,无法分清她是否就是手枪形容的那个天真无邪的姑娘。
三
天真无邪的姑娘啊!
我的姑娘。
我走失的大象。
在我最多愁善感的季节里,我遇见了手枪。
那时候我第一次来到那片小树林,看到树叶飘落的景象,我心里就充满了对不可知的未来的感伤,对走失的大象的怀念,对时间流逝的叹息,我开始站在树下拉起我的小提琴。在一曲完了之后,手枪他就坐在树杈上用鸟蛋砸我,然后跳下来和我说:“你没看见我在睡觉吗?你吵醒了我,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手枪。”
我看着面前这个和我齐头,并不壮硕的少年,我想,唯一能让他在我面前大声的,就是他别在腰里的那把黑色的手枪吧。我不由得笑了起来,因为他让我想想起了小兵张嘎,或者站在海边拿着一柄钢叉的闰土。
手枪明显觉得受到了侮辱,他把手往腰里一插,努力让那把手枪变得更加显眼,他的鼻子快顶到我的鼻子了,他说:“你笑什么?”
我停住了笑,往后退了一步,然后像他伸出右手:“手枪你好,我叫琴戈。”
他发愣的样子依然让我想笑,但是我硬是忍住了,因为我懂得,我不可以笑两次,每个少年都有自己给自己定下的自尊。
我们就这样认识了。
后来我才知道,手枪他根本没有吓唬我,他腰里的那把手枪真的是他那杀人犯的父亲留给他的唯一的遗物。他把它藏在小树林里,才躲过了警察的搜查。
手枪和我这么说的时候,他认真的表情让我无法怀疑,特别是他说到他的父亲被枪毙的情景。
就好像我无法怀疑他给我说过的秘密。他说之所以是秘密,是因为说出来也没人相信,所以就从来不对别人说起,直到遇见了我。
比如他说在他七八岁的时候,曾经追赶一只飞飞停停的孤独的鸟追了半个小时,最后就在他快抓住那只鸟的时候,它在空中拉了一坨东西下来,他低头一看,发现是一个已经摔坏的鸟蛋。
当然,这并不是他最大的秘密。
四
手枪总是把白色的背心扎在牛仔裤里,然后穿一件肥大的衬衫,只扣下面的两个纽扣,这样,他就能把手枪别在屁股后面而不被人发觉了。
他喜欢和我还有我的小提琴一起蹲在酒吧对面的马路上,别看他蹲下来的时候所有的肋骨都走光了,他抽烟的狠劲可一点也不含糊,可能我是受到了关于他的父亲是杀人犯这个事实的影响,而作出他必定也是个狠角色这样的潜意识的判断吧。
有时候我们会看到子弹从酒吧里跑出来,蹲在拐角处黑暗中的消火栓旁边呕吐。手枪就会骂一句“他娘的”,把手里的烟头扔掉,然后去摸自己腰后的那把枪。
可也只是摸而已,他从来不会站起来往那个酒吧走过去。
手枪甚至不知道那个酒吧里卖的是什么。他没钱,他只爱烟和枪。
我也没有邀请过他一起进那酒吧看看。
我知道手枪的自尊是那么的脆弱,他不会容忍我对他的同情。
就好像我第一次和他一起在这马路边,听他给我描述他的天真无邪的姑娘子弹。在昏暗的路灯下,我忍不住拉了一首小提琴,有路过的人往我脚边扔了一块钱。还留着泪的手枪拣起那个硬币就砸了过去:“你他妈的不要侮辱我兄弟,不然老子一枪毙了你。”
留着泪的手枪让我感动无比,他是第二个听见我的小提琴会哭的人,他是我的知音,他叫我兄弟。
之后,我每天在酒吧里拉完小提琴,就会来到这里,和他一起蹲着等待她的子弹姑娘。听他和我说关于他和子弹姑娘之间的故事。
我不说话,他也不介意我的沉默。我知道,一旦我开口的话,我就会开口告诉他,子弹姑娘是第一个听了我的小提琴而哭出来的人。
五
每天一大早,手枪就拖着一辆绿色的垃圾车走在酒吧所在的这条街上,他是那么瘦弱,从垃圾车屁股后面一点也看不见他。手枪打扫酒吧拐角处的那个消火栓的时候总是特别认真,还自己带了一桶水来冲洗。
中午的时候,他就到我住的地方叫我,一起去吃拉面。据他所描述的那样,拉面是世界上最美好的食物,好比子弹是世界上最天真无邪的姑娘。
吃完之后,我们一起去第一次遇见的小树林,他躺在树上睡觉,我在树下拉小提琴。
每次我拉完一首的时候,他总是泪流满面,他说:“兄弟你拉的咋就和拉面师傅一样厉害呢,咋就这么悲伤呢,兄弟你咋就没有女朋友呢,我这扫大街的都还有一个姑娘叫子弹。”
然后他就“呼呼”地睡着了,我从树下看到他睡觉的样子是很满足的,因为他觉得他比我幸福,他有子弹姑娘。
“我给你说说我的大象吧。”我在树下对手枪说。
“我的大象和你的子弹一样天真无邪呢,让我无法确定是该亲近还是疏离。就在我犹豫不定的时候,她悄然离我而去。我已经找了她好多年,她总是在我的眼前,却无法触及。她就像是天边的一朵云,一会儿那么远,一会儿那么近……”
有风吹了过来,树枝晃动掉下不少的落叶,但是手枪在树干上却睡得很安稳。
那么,我有多少次没有睡得这么安稳了。
往前往前再往前,睡得最好的一次,应该是在子弹的怀里吧。
六
那时候还不在这个小城,那个时候子弹还不叫子弹。最重要的是,那时候我还没有遇见手枪。
那时候我每天放学都能在校门口碰见她,穿着白衬衫黑裙子,背一个粉红色的书包,扎着两条小辫子,她是多么天真无邪的姑娘啊。我的姑娘。
那时候我念中学,17岁的男孩子爱着一个14岁的女孩子,那是件多么的丢脸的事,让我无法宣扬我的爱情。我刚刚明白的爱情。
那时候的子弹脖子上挂的不是子弹,而是一只银制的大象,笨笨的,很可爱。
那时候的子弹,我叫她我的大象姑娘。
我的大象姑娘她并不知道我给她起了这么好听的一个外号。
她不知道一个喜欢穿白衣的少年总是偷偷地追踪她。知道她是班长,知道她喜欢唱歌,知道她有一个酒鬼加赌鬼的爸爸,知道她有一个抛弃她而去的妈妈。知道她每天回家前都要先把脖子上的大象拿下来,小心翼翼地藏在书包的夹层里,知道她每次回到家里都要换上旧衣裤,洗好她的白衬衫黑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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