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宿
“好了么?”
“好了。”我的眼睛想来一定是在黑暗中放着冷冷的光的吧——因为法尔艾克将我的亚伦斯的缰绳接过去的时候,手是颤抖了一下的。
“您准备去哪?”
准备去哪?我能去哪?在这纷争混乱的时期……
归……像我这样一个踩着敌人尸体而生存下来的人,无家可归。
也许我该去一个开在闹事角落中的酒馆:士兵们粗鲁的喧哗与盛着波斯葡萄酒的琉璃杯交响着的地方。
那里热闹。
能够驱散又将来临的下一场战争的死亡气息。
但那里,决不是可归去之地……
时光静静的在这块枣椰树摇曳的土地上流淌。水一般。
时光也在战士的金黄铜盔甲和银丝纽上花纹的剑柄上流淌。
在路上缠着头巾的大胡子男人和着面纱顶着水壶的女人的裙摆上流淌。
仍旧水一般。
我举杯,轻晃那大斛中琥珀色的液体。液体拍打着杯壁,就像拍打着记忆的约旦河水似的,一下,再一下。
“真不懂,希伯莱人为什么那样执着于新月沃土!”身边的士兵喋喋不休,面上带着几分醉意,“抢了咱们的草甸,羊群也放不了了!搅的人哟——”
“到头来,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我自言自语的皱皱眉头。
“土地和金子。”
是这样么?我摇头:十多年前当我像法尔艾克那么大时,我的确满心都是对财富与名声的渴望。然而当我用双手劈开别人的生命和幸福走到今日,记忆里头真正想要得到的东西却是再也回不来、得不到了的……
当我厌倦了眼前的生活后,我发现自己想要得到的、我的野心,比谁都大。是的,比谁都……
那会是怎样一种感觉呢?——利刃划过人的身体时。
——它会是柔和如水的的,还是血腥如泪呢?
肌肤是软的,血液是热的,骨头却是硬的。脆生生“咔”一响,响在我的灵魂深处。
我又结束了一个生命——就像踩死一只蚂蚁般的轻易。那种从切割中产生的粘腻感由手延伸到心中,使人厌恶的想吐。
——毕竟是个人吧?
我的亚伦斯不安的喷着鼻子,四蹄踏动着带起帐前一片尘土。
“您真棒!这次的胜利实在是太漂亮了!”法尔艾克棕色的发和眸子闪闪发亮,小麦色的脸庞像个少女一样因为兴奋而微微发红,“您骑在马上挥剑时,周围人脸上的恐惧您真是没有看见!太威风了!”
“是么?”我淡淡的应着,笑时却很苦涩。将手搭上肩扣,解下披风来,却是噬人的红。白色的袍子被鲜血染成刺目的猩红色,见证了我又一次沙场归来。
然而我的生,是用哪些人的死、和哪些人的泪交换来的呢?
又有何荣耀可言?
“那当然了。您的星纹旗帜出现时,那些希伯来人的表情啊……”小法尔艾克赶上一步,接过我脱下的血衣,“我也想快些行成人礼,像您一样穿上战盔……”
“不行!”我擦拭着自己铜制盔甲上的血迹,冷冷喝住他的期望。
“为什么?为什么您每次都不允许我提到出战的事情?!”他急了,扶住我的膝头贴上前问,“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不是在战场上证明自己价值的吗?”
“那不是你该去的地方。”我仍旧带着霸道的语气,但伸出去摸他满是柔软卷发的手却是温柔的,“我之所以这样战斗,无非便是为了结束这种愚蠢而无可回避的战争……至少,你这样的孩子不用拿剑对向他人。”
他不安而又迷惑的睁大眼睛望我。
而我只是笑着:对于不知将走过沉重历程的孩子讲述前路的艰辛,也仍旧阻挡不了年轻血管里那澎湃的激情的——那个年纪的我,不一样如此渴望征战么?
我脱下沉重的盔甲,将它放到石几上——我的负担已经够重了。
这个城镇依旧颓败。战争特有的血的气息和因居住者迁离而造成的破败在街道上肆意的横溢,红的夕阳穿过回廊圆的露窗,在里屋的墙上涂了一层金黄色。
如此肃杀的宁静。
——只有盛满士兵的酒馆是热闹的。大家在庆幸自己又一次生还的同时预约了下一次的死亡。
在这块被淡淡咸味的河水滋润的土地上,他们举起了杯:“干杯!”盛着生命之光的酒杯碰撞了,那飞舞的灿烂在空中洋溢着,不知落入谁的杯中,被一饮而尽了。
夜幕将窗外的光芒收之于囊中,然后,月神捧出他银色的行灯,照亮这悲喜人间。
酒馆中来回穿梭的侍者,将壁上散发着牛羊气味的脂灯取下燃着。
空气中弥漫着那种我熟悉的混杂了各种来源的味道:士兵们身上的血和汗的臭味、葡萄酒的香气、椰枣咬破时溅出的清香、蒸熟的肉的雾气和烤肉的油烟味,还有时不时从纷杂的味道中溜出来的脂粉香气。
抹着浓妆的女人在酒馆的二楼错落而立;在楼间穿梭的女人是不蒙面的,她们身上的首饰叮当作响着,从层层伸手揩油的男人中间妖娆的穿行而过。
她们高挑的眼角晃动着,慵懒而妩媚的在喧嚣的男人身上扫过,寻找着舍得花钱买温柔乡的买主。
“啊!你是迦南族的勇士?”当我打发走两个后,又一个粘了上来,“英俊的先生,如何?你要找乐子么,今天晚上?”
“不了,我没空。”几乎万年不变的回答,我说的快要厌烦。
“哼!已经有约了吗?”女人满腹狐疑的问。
这种对话好生熟悉呢……没有记错的话,我童年的玩伴、那个男装的少女也曾遭到这种可笑的纠缠。
瓦尔蒂……我的思维随着她的出现陷入到深深的回忆中。
那女人似乎是因为我默认般的微笑而失望的离开,当她走到另一个男人的身边坐下搭讪时,我皱了皱眉头:迦南人与希伯来人是世代的冤家,争端频繁。年少时候生长在两族交接地带而成为挚友的人,要么免不了战场上兵戎相间情仇煎熬不可消解,要么最终面临的是为马革裹尸的朋友痛哭号啕的结局。
每逢战事,这样与那样的——为战争毁掉的人,并不少。
是的,并不少——所以我才不愿再见到。
希伯来人想占领的,是被大地上的人们称为“新月”的肥沃土地,那是地中海东岸迦南人最富饶的土地。为了争夺它,两个民族在数十年中发动了十几场战争。
这一场战争已经进入末期,而且毫无疑问的:我们迦南必胜。
然而,为何我会有几分怜悯呢?这不是为了保卫自己家园的战斗吗?——是因为,那些赶着瘦弱羊群的流浪人,身上流着与瓦尔蒂相同的血么?
还是,我对自己身上猩红的血迹,开始无法抑制的厌恶?——那些,曾经回击了某些族人质疑我与异族人交往过密的“反叛”、我尽可能回避战事的“懦弱”,也曾经为我带来了无限的荣耀和族人的羡慕、崇敬——而如今,我却不想要了。
深知挥剑之后的不安与战抖、忏悔的我,却仍旧自私的为了挥剑之后能够得到的东西——短暂的宁静,而冷漠的拔剑出鞘。
……
这是最后一次进攻了吧。身边的法尔艾克骑在马上跃跃欲前,尚带稚气的脸上掩不住的兴奋——第一次上战场因紧张而变得清晰的呼吸声、握在手中被汗水浸湿的粗糙缰绳、皮革铠甲与金属摩擦的声音、因为激动而觉得坐不稳的马背、准备进攻的方阵中马匹的喷鼻声、马蹄落在地上激起的白色尘雾……他体内流着的迦南族骄傲的血液为这种气氛刺激着。
“您好冷静哦,您一直都是这样吗?”这个我视如己出的少年驱马靠近我,压低声音说到,“您看我、我……”
他不好意思的伸出手来,摊开:手心全是汗水。
“记得擦拭干净,不然待会容易握不稳剑啊。”我暗自叹息一声。
远处的号角声响了起来。
战斗开始了!
“法,别离开我身边!”我甩开斗篷,策马前驱,转手扶上剑把。
最后一场战斗,比以前的任何一场都要壮烈,困兽犹斗,困兽,也恶斗!——在同一块土地上,饮着同一条河的水吃着相同食物的民族,荣誉之于他们,是同样分量的。
血肉横飞,然后溅到我们身上,“噗”一声。我早已麻木。——早该麻木了。
挥剑的时候我还要注意法尔:他还是会迟疑的,英俊的脸上,五官因为浓重的厌恶和杀气纠结成一团。
一阵剑风袭来,我看也不看便抬手劈下——一声惨叫。
热的血从袭击者的颈项喷出来,飞溅到我的眼前,促不急防的投入眼帘。
一切发生的如此之快:失明、急急的擦拭、法尔艾克的一句“先生!”、风吹过耳边的声音、睁开眼时候火一般的景象——还有刚好跌在我手边的少年的身子。
刀刃刺入皮肤,勾引出一道殷红的颜色,映在新月的湛蓝天空中……瞬间的定格带走了所有的喧躁,法尔艾克那身绛红的罩衣被风灌满了,盈盈的如同羽毛被空气托了起来,慢慢的缓落下来。
我伸手过去,像接住我那颗颤抖的心一样小心。
副将们策马围上我。我只能无助的喘息着——像十五年前那样绝望的说不出话来。
“您……很好,很好……”少年的纤细的脖子上开了一个窟窿,暗红色的血将整个上身染成同一种颜色。
“不、不!”我用手抓住一切可以抓到的东西去擦,却怎么也止不住那红色的液体向外奔涌。
他再也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远处胜利的号角响起时,他只剩下一副渐僵的躯壳。
我,无法再如同十五年前在瓦尔蒂尸体前那般放肆的痛哭……
希伯来人赶着他们的羊群去往遥远西北方的尼罗河。——他们拼尽全族的尊严和力量,也没有能够进如新月沃土。
我再次披着染红的战袍归来,眼中藏不住的凄清。那个扶着我马鞍长大的孩子,静静的躺在亚伦斯的背上,一步一步走向失去的未来,一步一步的走进记忆的深处。
这样的胜利为我带来了荣誉,却始终没有能带来我要的东西。
我和我的亚伦斯,带着一群为战乱所苦的族人,迁徙到新月的边缘。
法尔艾克和瓦尔蒂并排长眠在碧野之上,他们的坟上开满了美丽的波斯菊和风信子。入夜月明之时,婆娑作响的枣椰树丛摇曳着,兴起洒洒的风声。
我常常会在这块地方徘徊,望着远处白色的畜群和亚伦斯琥珀色的温柔的眸子,慢慢的吹一段忧伤的曲子。
风会穿过我的发稍,将那零星的花瓣掠到遥远的彼方。
而这时候总会有个声音问到:
“您准备去哪儿?”
“该归去何处,就去那应归之处……”
“那么,一起回去吧。”少年和少女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