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女人
细小的左耳。冷漠的侧脸。白皙脆弱的脖子。旗袍装裹下妖娆的身段。指间雾气腾升的香烟。巷道潮湿、青苔遍布的地面。她用这样的方式,孤独地活着,且时常寂寞。她只是需要生存,所以,努力穿梭在各色人群间,像一只慵懒的豹子,捕捉与她擦肩而过的人,与之交易,各取所需。
她知道,有人在看她。以一种渴望的眼神贪婪地观望。那感觉如此熟悉。她略略倾斜头颅,裸露出左耳,伸指摸摸圆形耳饰,一阵娇笑。她用这样的动作,试图记录下从她生命中路过的人,并希望在往后某一天,无声想念。
他来搭讪。然后,带她出场。
那晚。他说了很多话,诸如爱她,要和她结婚之类的蜜语。他在自故自地胡言乱语;她在百无聊赖地抽烟。他问她需要什么?她说,别让你的嘴碰到我的左耳。
他显然为这样的话愣住了。他以为,像她这样的女人,应该无耻地请求他的怜爱,谦卑地恩谢他大方地给予。却未料想,她如此冷傲。令他错愕。
看着这副让人作恶的嘴脸。一抹鄙视的寒光从眼底一闪而逝。她不需要怜悯。
或许他察觉到她的厌恶。便不再说话。片刻后,离开,留下一叠钱。
她拿了钱。开始抽烟。抽各种牌子、廉价的香烟,独独不抽那种女性的甜烟。她觉得,烟如果失去了那股苦涩味便不算烟,那烟味必须吸进口腔,通过肺部再吐出来,才完成了它的使命。而那甜,不适合她。所以,她一直在抽,狠狠地,宁可被呛似的抽着。
她回到舞台上,麻木地唱歌。
而他夜夜来访。独自坐在大厅阴暗的角落,点一杯红酒,一边喝酒一边听歌。他只听她唱歌。她不上场时,他就不在;她下场时,他就离开。她能见到他,却假装无视。或许,感觉到,他是麻烦,也许他能打乱她的生活,而她并不愿意那样。
转个方向,继续唱歌。
歌声如水流淌,却夹杂些詈骂声。
他在和人吵架。导火线是什么?她听见了。只是两个酒客大肆地对她评头论足,言语间满是蔑视。他是因此气愤吗?认为曾经誓言要娶的女人被人批评,很伤面子。所以,需要反驳,哪怕势力单薄,也要为之血肉模糊?
她笑了。是未达眼里的笑。她想抽支烟,让烟雾划过肺,刺痛离那里最近的心脏,来悄悄记住,这叫痛,她不会忘记。
歌声戛然而止。她未看他一眼。步出厅堂。却听见一句她这辈子最不愿意听的话。他对他们说,你们根本不懂。那种想要给她所有却无从给予的无助感。你们怎么会了解……
夜黑得沉了。整条街道呈现出一片萧杀的景象。这座城市快进入战争了吧。这是一场无法避免的战争,一旦开始,只有将城市化为废墟时,才能停止。那么,到那时候,她是否还在?是了。如果她死,会是一具尸体,被抛弃在阴暗,恶臭的水沟里,慢慢腐烂。留下一堆白骨,无人辨知。她无法为这改变些什么,她也只是个需要和人交易来换取生存的蝼蚁,如此渺小。也或许,现在睡一觉,明天起床时,一切都会变好……
她被一阵阵喧闹的人声和人不断上楼下楼踏在木楼梯上发出的“咚,咚”声吵醒。
她知道。战争开始了。
她起身拿烟,抽着。继而摸摸左耳。又想:
是什么时候养成这个习惯的?那应该是一段遥远的记忆了吧。
阳光普照花开的小院子。一女孩和一男子在院内追逐玩耍。男子抓住女孩儿,把她高高举起,啃咬她敏感的左耳,惹得女孩咯咯地笑,连连求饶。
女孩叫男子——爸爸。
又是什么打破了这温馨的画面?是母亲。母亲无法忍受父亲的无能,尽管他无疑是个好父亲。母亲每每因为父亲找不到工作而和他吵架,就威胁父亲,她会离开他。那时侯的父亲总是一言不发,猛抽烟。最后一次吵架,很激烈。母亲离开了,毫无留恋。父亲在母亲走后,变得郁郁寡欢,不再和她嬉闹,不再咬她的耳朵。最后,在一个寒冷的夜晚,死在自家门前。
那年,她十三岁。
也许她有那个习惯,也是在拣拾他残留的余温,贪恋那片小小面积的纯净。如此而已。
房间的木门在这时候发出被人由外敲打的声音。伴随而来,一道急促的叫唤声。间歇。门外人得不到回应,拍门的手劲越来越重,门闩不堪重击,断裂,大门洞开,闯进一人,是他。满额汗水,一脸焦躁,快步走至她身前,挥掉她的烟,说了句,跟我走。就拉她出门。
望望他破皮流血,仍紧抓她手掌的手。没有挣开。
敌军很快占领城市中心,而后是大面积地搜查、杀戮。大街上随处横躺有尸体,许多房屋被炸毁,只剩残垣断壁。
他们躲他家房子的地下室内,入口被一水缸压住,不易被人发现。地下室里有他事先准备好的干粮和水,可以维持他们一段时间的生活。然后就是等待,等待战争结束。
在地下室那段时期。她由于不适应环境,全身起红疹,而且腹部经常抽痛,细小的痛,逐渐扩散,冲击神经,难以忍受。她不能去医院。只有通过说话来转移注意力,忘却疼痛。那时候惊奇地发现,她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他们仍然是陌生人。
一个月后。政府和敌军签定条约,敌军撤退。人们获得自由。
踏出地下室那天,她被送进医院检查。知道她的子宫内生长着一颗毒瘤,已是晚期,就算割除,也活不了多久。在药物的作用下,她的脸色蜡黄,皮肉迅速收缩,四肢手鼓如柴,形如鬼魅,并且经常疼痛。
她不再是那个冷傲的人,因为恐惧死亡,所以老是哭泣。无法控制宣泄而出的泪水。
他一直在她身边,仿若是她的精神支柱,带给她平静。
突然有一天。她特别的安静,腹部似乎也不疼了。指尖摩挲着左耳,眼睛直直地望着窗外,聚精会神地观望。
他来,便握住她的手,轻轻按摩。这是医生的要求,按摩可以促进血液循环,不让肌肉坏死。
她的眼神闪了闪。转头看他。徐徐裂开嘴,笑了。苍白色的嘴唇,如伤口,一翕一张。对他说了一句话。
只见他扶她躺下,拨开她耳根出的发,凑近脸,亲吻上她的左耳。
然后,她闭上双眼,沉沉睡去。
黑发遮掩下,一滴晶莹的泪滑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