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访梁周庄
我们兄妹三人出生的时候,爷爷已经不在人世了。但是,随着渐渐长大,我对爷爷的印象却越来越深。父亲健在的时候,每年到了爷爷的忌日,父亲总要宰羊或宰鸡,请阿訇念“索热儿”。信仰伊斯兰教的人们把这种祭奠叫做搭救亡人,以免亡故的亲人遭受地狱之苦。在那个固定的日子里,在阿訇的诵经声中,我们走近了未曾谋面的爷爷。
听奶奶说,我们的爷爷曾经是旧时代西北一个军官手下的副官。
奶奶十四岁时就出嫁了。她先前的丈夫在战乱中丧生。我的爷爷又和奶奶在战乱中相遇。我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象:一个英俊骁勇的副官和一个年轻貌美的少妇,他们的爱情会是何等的美好而浪漫。长大以后,我知道奶奶是幸福的,她老人家曾给我讲过:说她年轻时和爷爷闹了仗跑回娘家,期望爷爷能上门来赔礼接她回家,爷爷没有低三下四地向奶奶赔礼,而是在深夜潜进岳父母家,把奶奶扛在肩上弄走了。
爷爷13岁时离开老家青海,此后再也没有回去过。他把家安在了新疆,并在这里生儿育女。后来,父亲常常给我们提起,爷爷的家乡在青海大通县的梁周庄。我想这大概是爷爷年老之后常常在父亲面前念叨的一句话吧。
父亲常常说你们的爷爷离开老家后再也没有回去过。同样的话说的次数多了,我就明白,这句话会引发一些故事出来的。
机会总是在人不经意的时候来到的。
记得91年春节将近时,有人来找父亲。他们想把一辆130汽车从新疆开回青海老家,听说我父亲开车三十年没有出过事故,于是就来请父亲为他们开车。当父亲听说是去青海时,眼睛霎时就亮了。
父亲把这个消息告诉我时,我正感冒,发着高烧躺在床上。我说我也要去。父亲说你正病着别去了。其实我明白父亲把这个消息告诉我,就是已经在暗示我可以同去。第二天要出发了,为了证明我病已经好了,我给脸上涂了许多面霜,打了腮红,抹了艳艳的口红,围了一条大红的围巾,看起来很精神的样子。只有我知道,那时脑袋还在发晕,嗓子还痛的咽不下东西。
一路走着,我觉得离太阳起来越近了,天空湛蓝,空气新鲜,高原的雪铺在地上也是那么干净,感冒在不知不觉中好了。看到路人脸上的“红二团”,我知道,青海到了。
梁周庄太小了,地图上根本没有。一路打听着,费尽周折。
见了梁周庄,我知道了什么叫做恍如隔世。那里的土路,那里的土坯墙,变成了写生者笔下古老的静物,牛羊们在厚实的墙拐角蹭痒痒,年深月久,墙角变得圆滑甚至洞穿。看到这样的墙角,我知道,日子在这里,也是一天天往前推的。一户人家正在起圈,道边上堆着刚起出的牛粪,散发着浓烈的发酵后的气味。在这里,只有牛羊和人是活物,只有风和炊烟是飘动的,只有牛粪的气味是真实的。
一辆汽车突兀地开进庄里,引来了围观的人群。孩子们把脸贴近车身。看到光亮的车身上居然映出自己的面容,于是操着地道的西宁话,惊奇地感叹到:唔,亮着,像镜子咧!谁家年轻的媳妇儿搭着黑丝绒盖头,穿着红袄绿裤,担着一对空水桶,站在稍远的地方,细细地打量我们很久。
看着那些棉袄贴身穿,在冬天也赤着双脚的孩子们,我在想,我的爷爷在上一个轮回中也是他们中的一个,而这些孩子们未来的后人中也会有人像我们这样回来寻访祖籍。我感叹,生命的演绎真是不可思议啊!
爷爷离开家的时候,除了父母,还有一个妹妹。父亲遍访了庄上的老人,都说是有这个妹妹,但是嫁到哪里去了,都不知道。
梁周庄,我的祖籍,这里已经没有我们的亲人了,那位远嫁他乡的姑奶奶在踏进婆家门的时候,也关闭了她身后这扇娘家的门。从此,这里再也没有一扇为我们敞开的门,和倚门守望我们的人,没有为我们而升起的炊烟。好在天下的回民还一个象家一样的去处——清真寺。
父亲给寺里撒了“也贴”,说了自己是谁谁谁的后人。
临行前,那位德高望众的阿訇给我们念了平安“索热儿”。
我看见父亲在接“都哇”的时候,眼角湿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