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烟屑
凉风脉脉，细雨潇潇，又是三月江南天气。
梦醒时分，已至黄昏。倚危楼，极目茫茫，黯黯生天际。街道车水如龙，这是我生活的城市，却不属于我。想乌衣年少，心高气傲，不知世道艰辛，四处碰壁。如今，铅华洗尽，一切都看得坦然。
07年，在汽车美容公司，浑浑噩噩，困顿风尘。每晚下班都呼朋引伴，喝酒抽烟泡网把妹，人前强作欢颜；夜深人静时，却独自偷弹血泪。就在这时，末末不期出现。
她是新来的收银员，纤弱清秀，一头亮丽的乌发，宛若瀑布披落双肩。很多男生都围着她，或是殷勤，或是调戏。而我始终，一言不发，顾自抽烟。她走过来说，你抽烟的样子很颓废，仿佛已经走到世界尽头。只这一句，如沐春风，人在酴醿花底。
那一刻，我真的认定，她是我此生寻寻觅觅的那个人。我说，我喜欢你，以后死在我家祖坟吧。她笑，腻脸生红，说，别人都帮我做好棺材了。但她却又对我十分亲昵，就餐时，帮我打饭，为我夹菜，同喝一碗汤。和一个女生同喝一碗汤，给我的意义就是和一个男生同穿一条裤子，感情铁了去了。不仅如此，我抽烟的时候，她还会替我点火，独自在一旁默默注视。别人都觉得我们有点什么，我也觉得我们有点什么，可她偏偏不当作什么。
有一个同事，和我十分要好，叫作老雷，我的拜把大哥。他说，你真喜欢她。我无法捉摸末末的心思，害怕事败难收，说，不是我的那杯茶。又多一个心眼，说，留你慢慢品尝吧。老雷表示从不喝茶，说，晚上喝酒。又嘱咐一句：把茶也带上，留你醒酒。老雷不知茶是不能醒酒的，酒后喝茶，越喝越醉。如果女人是茶，就很好理解酒不醉人人自醉。因为男人喝酒的同时，猫腥不改，总喜欢打茶的主意。
我对末末说，老雷晚上请喝酒。末末说，酒量不好。结果，三人到肯德基喝可乐。老雷为显大方，给每人叫了一份套餐。买单的时候，大放其血，表情十分痛苦。末末伏在我身上大笑。我怕老雷尴尬，把笑憋在肚里；那笑不耐寂寞，从我屁股出去。老雷说，驴，你真是大煞风景，为保证空气新鲜，你还是回家睡觉吧。末末说，老雷，你真没有音乐细胞，此屁不若彼屁，韶乐之音也。老雷说，余音绕梁，令人三月不知肉味。三人大笑，笑声喧似箫鼓。老雷刚放其血，提议四处，以畅行血气。自喧嚣渐入幽静，至一兰苑，淡月阑干，香气袅袅泛轩楹，真是谈情佳处。老雷以目数睃于我，意为我这灯泡太亮耳。我恍然大悟，暗骂此贼居心否测，假装不知其意，誓死护花。
兴尽归来，两人一同送末末回家。其实，自初见末末，我就夜夜送她回家，对路径早已驾轻就熟。老雷大为惊奇，私下问我，说，她真不是你的茶？我说，不是我的茶，我焉能带她赴鸿门？老雷懊悔不已，本想教他人作嫁衣，结果反倒为他人作嫁衣。好在兄弟情深，很快释怀，请我打桌球，赢过几盘，情场失意球场得意，大呼其爽。
花未眠，人不寐，常与末末煲电话粥，聊到佳处，一时妙语飞动，引得佳人软笑连连。玉漏三更，残灯冷落，仍无睡意。第二日上班，两人相约迟到，薪水扣光。末末每次上班都是素面朝天，然后掏出一堆化妆品，一边公事一边私事。遇见雨天，生意惨淡，便趴在我身边补睡，困酣娇眼，欲开还闭。醒时，大约双脚也冷，放在我怀中取暖。下班后，手携纤纤，一同去看日落，连天草木，暮云凝碧，却不及她深匀翠黛，千叠在眉头。
我说，你有心事？她欲言又止，我也不再追问。私下打电话给她的闺中密友，叫作小薇的。她说，她父母对她不好，以后你要好好对她。晚上，我约她出来，坐在河滨石倚，望着对岸霓虹彩灯，光怪陆离。我说，我以后会好好待你。她笑，说，男人的话信不得的。我立即对月赌誓，说，如果我言不由衷，教十二级台风把我抽成羊癫疯。言未浦，一阵寒风，霎时落红飞絮。我说，老天，你真会配合。她明波转瞩对着我笑，说，衣服啊。见我不明白，说，我冷。我连忙把外套脱下，裹在她身上。她说，冰淇淋。我飞奔去买。吃完，她说，还说好好待我，大冷天叫人家吃冰淇淋。我说，你妈能够生出你这样的品种，也真不容易。她笑，将头偎在我身上，秀发里清香蔌蔌。
晚上很晚才送她回去，生怕她父母会对她怎样。一直守在窗下，等她熄灯睡觉，没有动静才离开。街上宝马绣轩，夜似白昼，春思浓如酒。打电话叫老雷出来宵夜，前番往事，对酒当歌。老雷说，开房间没有。我说，太熟了，不好下手。老雷告诉我，说，有花堪折直须折。我说，此花不与群花比。老雷笑。当此良辰美景，两人大醉而归。回家后，躺在床上，满屋都是末末的音容笑貌。我想，似这般，多好。何必挖空心思，追逐蝇头蜗角，且行乐，莫负春光。
四月一日晚，与末末饮酒归来，大雨乍落。两人躲进公园一个奇形怪状的建筑物内，因为像塔，我们叫它象牙塔。末末说，我要画画，现在。我说，没笔。末末醉眼蓬松，说，你会便魔术吗？我说，会。飞奔到附近，买了一支眉笔过来。末末兔起鹘落，在墙上画了一堆大便，飘着热气，上面还有一个太阳。我说，日照香炉生紫烟。她说，这似后后后印象派。我说，你是开山鼻祖。末末心花怒放，艺术细胞膨胀，硬要给我画一副肖像。我一看，原来我长得还挺卡通。她在卡通旁边反复写着一个男生的名字，却不是我的。 我立即想到那个为她准备棺材的人，心如死灰。在那卡通下面，还有许多相思寄语，我恨不得马上装进那个为她准备棺材的人为她准备的棺材里。我说，相思本是无凭语，何必花笺费泪行。她立即哭了，粉面盈盈，说，驴，我要回家。我说，好。她家就在左近，我脱下风衣为她遮雨，秋千巷陌，一路灯火阑珊。
末末到家里打着一把伞出来，递到我手中，说，小心着凉。我说，你也是。她忽然在我脸上吻了一下，说，驴，谢谢你爱我。我说，也谢谢你被我爱过。目送她回到房里，一扇大门关上，恍若隔世。我看不清回家的路，这世界的一切对我都如此陌生，仿佛我从没有来过。西风南浦，可恨白蘋，欲雨还又散。跪在菩萨像前，念人生在世如微尘耳，何必爱憎而苦心也。杜鹃声切，无言敧枕，帐底流清血。
半夜她打电话过来，哭声不断。我说，怎么了。她说，妈妈打我。我说，很痛吗？她说，很痛。我说，搽些云南白药吧。过了片刻，她又打过来，说，很痛。我说，我把老巫婆灭了。她笑，说，是痛经啦。我说，不要吃冷东西，你偏不听。她说，我错了。我说，熬些莲子红枣汤，补血养气。她说，你好像很有经验哦。我说，我也痛经。她笑，笑声似银铃。我点起一根烟，坐看月台花谢，更兼细雨，点点滴滴，到天明。
第二日，末末下班，一个男生开着摩托车把她接走了。老雷拍着我的肩膀，说，节哀顺变。我笑。独自跑到象牙塔，写牵手为了分手，分手又为了牵手，我牵着你的左手，放开你的右手。我将那晚写剩的半截眉笔，投进河里，随水漂去。一晌贪欢，天上人间。这一段荒唐的情感，我以为自己就可以这样放开，早早就回家睡觉，却是好梦频惊。不思量，自难忘，更那堪被明月，隔墙送过秋千影。
四月十二，我的生日，一个和爱情背道而驰的日子。和末末，还有老雷，一起坐在柳堤湖畔，日高人静，闲看沉水凫残烟。末末伏在我的怀里，说，驴，唱歌给我听。我说，不会。然后她开始唱，是周杰伦的《安静》。她说，每当我难过，都会唱这首歌。老雷说，周杰伦真可怜。我笑。扶起末末，携酒走到柳树下，微雨过，藻荇媻姗，浮萍琐碎，正如我的心绪，剪不断，理还乱。
末末离开公司，我是最后一次送她回家。短短的一段路程，却走得很久很久。想到以后或许再也没有机会送她回家，再也没有机会给她买肯德基和冰淇淋，怅然若失。她说，驴，你很好，比他好。我说，那你愿意死在我家祖坟吗？她说，除非我死无葬身之地。我笑。小径稀红，莎茵细，又是一钩新月，照黄昏。我跪在菩萨像前，念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沉思前事，恍若如梦。
一个周末，她打电话过来，说，驴，我真死无葬身之地了。我说，怎么回事？她说，他给我的棺材里睡着另一个女人。我以为我会高兴，但是没有。我约她出来，跑到很远的地方去吃一碗杏花粥。我看见她眼泪落进碗里，哭损秋波，零落尽。她说，我要忘掉他。我说，不要忘，就像我不会忘记你一样。她说，驴，你为我收尸吧。我说，我会赶尸，如果你死在荒郊野外，我会送你回家。她说，你只会送我回家。我说，我只送你回家。她说，你说过要好好待我。我说，所以，我不想骗你。她说，男人的话信不得。我笑，直笑得人间薄幸。
很快，我离开这座城市。老雷来看我的时候，已经学会喝茶，是位四川姑娘，艳若桃李，花枝招展，绝对是一杯浓茶。他说，你的那杯茶呢。我说，喝茶需要心境。他说，有新茶了吧。我说，你不懂茶。他笑，递给我一根烟，然后我看见那杯浓茶遮着火帮他点烟。我想起末末，当初她也是这样帮我点烟的。她说，你抽烟的样子很颓废，仿佛已经走到世界的尽头。只这一句，她就走进我心里。
再回到那座城市，遇见小薇，一同走到象牙塔。当初留下的涂鸦，已经日渐斑驳。小薇说，你还记得她吗？我说，记得。我怎么会忘记，曾经有一个女孩在我的青春走过，不论是喜是悲，都是我生命的链接。小薇说，她其实从没有过男朋友。我诧异，指着墙上那个名字，说，他是谁？她说，那天是四月一日。我说，可是她为什么哭呢。小薇跺了我一脚，说，你是真的不明白，还是假的不明白。我说，真的不明白。小薇说，其实我也不明白。我燃起一根烟，烟尘簌簌，随风而去。小薇说，你去找她吧。我笑。一别清风北牖，几番明月西楼。爱情就像一支香烟，燃到尽头，就应该及时放手，不然只会灼伤自己的手指。抽烟是一个过程，有的人不在意，当烟燃尽才开始惋惜；有的人不舍得抽，只会把烟暴露在空气中发霉；有的人抽的太急，最后把自己呛死；有的人抽到一半，留下半生遗憾。我抽了很多烟之后，终于明白抽烟有害健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