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站的那只颓废的流浪狗
像往常一样,在察觉额头的濡湿之后折返回房屋——折返回那个一成不变的房间。
雨伞已完美地超过了它的服役期——是时候添一把新伞了。
撑起手中的伞,笔直地遮住头顶的苍穹。
广播里,已好久没播过多云转晴的消息。
雀跃的人很多,不过都是些精明的商人。
我离开我的起点。毫无留恋地走上棋局,因为我知道,8小时之后,准确地说是8小时42分,之后,我又将重新回到我的起点。感叹距领薪水的日子又少了一天。堵房东的嘴,变成一种惯例。
街道在雨中抖索得厉害,我的手也一样。商场的噪声却依旧可以淹没这雨点的撞击。耸了耸肩膀,左耳已不自觉地挂上一只耳塞。
天空,哭了。
地上铁,依旧是一年复一年的人流,依旧看不出中国的计划生育有什么效果。默默地收了伞,避了房檐滴下的积水。退离开我的位置一步,本站的电子显示牌上闪烁着迷离的文字。我打了个喷嚏,车牌的文字却又清晰起来。湿透的伞不再收得起来,我拄着它倚靠在车站旁的柱子,似乎这世界已开始有些苍老。伞沿的水开始因着我的动作沿着伞的骨架慢慢地流淌下来。
我站在地面的下面,看着地面上的天空。
在一个凭空的爆炸中(我打了个喷嚏)结束了我的冥想,许是有人想念我了吧?自嘲。周围的人似乎对我这一举动有点诧异,不时转过头来撇撇我。不由自主地退开一米——一个可以容纳阳光的距离,而后感谢似地笑了笑,又嗅了嗅我自己,怀疑自己是否已得了狂犬病,但随即又回复了脸,幸而他们已回转了他们已略有些畸形的头。
耳塞里的音乐,已放到了****,我下意识地伸进口袋,按了一下“一”键,却又戴上了两只耳塞——似乎已听到电车风驰电掣的呼啸。
我有些吃惊,因为在这冠冕堂皇的地方,竟有一只颓废的流浪狗。尽管这地方并未挂着“xx和狗不得入内”的红牌。左手已下意识地伸入口袋,犹豫着该不该打个电话给流浪狗之家。
你在想打电话吗?
我的脑里不自主地冒出一句话来。
触电般的,我下意识地缩回了手,它被抓住应该是迟早的事吧!瞄了一眼那只狗,它正沿着地上的花岗岩砖块走一些无聊的步子——真是一只傻狗!但却不由自主地被它夸张的表演吸引住了——因为前后脚的不协调,它以一种滑稽的方式摔倒在地上。
还有4分钟,我看看附在手腕上的表,走向那只摔在地上的犬科动物。
再摔一个吧!我恶意的想着,耳朵边仿佛响起了众人九分得意的笑。蹲下来,伸出带着凉意的手。
它似乎打了个冷战,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后腿不是十分灵巧,却依旧站住了,前腿莫名地颤抖着,是害怕吗?
分明地,我看见它尖尖的眉梢,忽然就向上舒展开来,那张大脸上带着一种说不清是属于蒙娜丽莎还是撒旦的微笑。
好久不见了。
忽地有点毛骨悚然,竟忘记了犬科动物是否有发达的语言运动中枢。那应该是生物老师的责任。
这地方很冷。它像一个智者,用一种意味深长的语气质问我。我无法忍受,战战兢兢地站立起来,但双脚却无法挪移。
每天总走着一样的轨迹,你恨吗?
它眼中忽然流露一种迷惘,一种麻木,像极了我所见过的疯子——那些厌倦了城市的诗人,都是以这种眼神死去的。
“你该不是得了狂犬病吧?”我用了一句幼稚的表达。
它忽然笑了起来,像一个久病初愈的中年人,发出爽朗的笑声。
“你问了个幼稚的问题。”它的笑容充满魔力,渐渐驱走了我的恐惧感。
“你应该没得病。”我给了自己一个理所当然的答案,不过这答案似乎有些牵强。
它应该得了精神病,因为正常的狗不会说话。
我想,我已认清问题的本质。
这只狗注定是得了精神病。如果它真是有这种病的话,它应该会走上吉尼斯纪录的排行榜,或走进某所著名大学做一个伟大供世人膜拜的标本——这样的人应该很多。
你有报纸吗?
它用他阿波罗式的慧眼给了我一个暗示。
报纸吗?
四周张望了一下,发现不远处有个卖小贩的报纸,准确地说,应该是长得像报纸的卖小贩的机器。(这是种典型的口误!)
回来的时候,手里已拿了两三份当天的报纸,不过我怀疑他是否能看懂,因为这里没有哪篇是讲狗食的。
谢谢。
他伸了伸他毛茸茸的爪子,摸摸了我的手掌,然后自顾自地翻开报纸。
1秒,2秒……
我足愣了3秒——车来了。
我逃命似地跑开,离开这个城市唯一会说谢谢的狗。
惊魂未定。
醒来,我仍旧徘徊着站在车前,在24小时指针转动了机械的一周之后。
24小时已给了我足够的时间去忘却该被磨灭的过去。
棋盘上的故事,依旧演绎着方框里的昨天,昼长于夜的事实无法改变人们像蚂蚁般的作息。人们仿佛已经掘尽了这谷中的奇花异草,自然也包括三生石。
古典音乐给了我一种莫大的安慰。
贝多芬的《命运》给了我一次检验困惑与真实的机会,可我错过了。
马路上的车在十字路口红绿灯的指挥下,自觉地闪开一条道路。暂停住我耳朵边低沉的咆哮,匆匆走过噪声与人群交织的镭射网。
我仿佛听见哈笛斯敲着人头杖,抱怨人口的猛增给他带来的政治与经济危机。
走入地下铁。
柳暗花明疑有径,山重水复却无路。
罢了。
仍旧站在柱子旁,在所谓的“fightoutaway”之后,已麻木了衣服一日的摩肩接踵。
我忽然记起那个矮个子在摩登时代的滑稽杰作。
想笑,却只从喉咙里挤出一种比哭还难听的声音。
我吓了一跳,赶紧闭了嘴,像所有的小孩那样,担心自己的鼻子会变长。
独白的孤单。
好久不见了。
我听到了一声熟悉而平静的语调。
他像是站在天空那个高贵的国王,俯视着我,用一种令人望而生畏的表情。
是人,还是神?也许都不是。仅一只狗罢了。
我与它依旧相遇在列车呼啸而过的灯光中。
“失礼了。”我用了这样一个词,作为对它“谢谢”的回礼。
“还能见到你真使我高兴。”它抬起那张脸,露出独有的阿波罗式微笑。
它没有对我昨天差劲的表现作任何的评价,我想,它一定对我失望透了。
“要报纸吗?”我的手心里不知何时已紧紧攥着几块硬币。
“呃,好的。”
我回过身,走向那个卖小贩的售货机。
是啊,小贩已经被这售贩机卖光了,这路上不能再见到一个。
报纸打着滚在发出一阵机械声后跌落在我脚下。
“你不一样,跟另外一些人!”身后传来它的声音,一个衰老的智者发出的呜咽。
我想起了那些诗人。
将手中的报纸递给他。
忽然想起若千年前一个相似的场景——鞋,还是报纸呢?
我帮他摊开报纸,它望了我一下,静静将头匍匐在报纸上,贪婪地嗅着那些油墨味,而不是狗食。
千年了,油墨还是一样的味道。
我似乎已听见了那电车疾驰的声音。
这是我第二次见他,也是最后一次见它。
我依旧走着24小时的轮回。
右上角的小角,秀策古老的走法。
千年了,棋局还是一样的棋局。
在穿过人来人往的白线时,宙斯挥起他的大杖给了我们一个威慑。也许觉悟会太迟,于是有一场诺亚方舟的故事。
我唯一一次没有走向铁道口而走向售贩机。
我的雨伞与我的灵魂一起在那里搁浅了。
我回过头。
亲手摊开那张报纸浅铺在那里,仿佛曾有一个罗丹的雕塑在上面睡过。
这世界唯一的人就这样死去了。
收拢我的伞,走向站台。
也许明天会比今天更好。
也该买一把新伞。
遥远的西方传来梵蒂冈的天籁之音。
你是在叫我,等待戈多吗?
随想(作者自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