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无声的景致
早晨,四岁的侄儿欢喜的锐声叫:“叔叔,落雪口罗!”真的在落雪。眼前高低错落的苍青色瓦舍不见了,四周是一片银晃晃的雪野。
雪落无声。仿佛是一霎间的事情。冥黯了好些时日的穹窿低低的罩着,硕大的帽子遮了头脸般的让人憋闷。乌鸦把返了潮似的嗓子扯得粗而重,它们结阵嘹嘹飞过城镇的屋顶时,有人欢欣的说,噪雪呢,不出三日怕就有雪落。这话似乎很对,立时有人响应。之后,望望天,脚下的步子却密骤了好些。趁雪未落,他们要备足几日的吃用。事情的结局偏是出人意料的,一个三日过去,没有雪;六个三日过去,还是没有雪,不只没有,连雪子也不曾见。老天仿佛这么有意耗着,顽童似的使一个小性子。昨日,阴沉了一段日子的天竟放出一轮白生生的日影,望雪的心绪从此被折腾得恹恹的。侄儿仰起大脑壳问我:“叔,雪是做粑粑的粉吗?”我比划着,想把那洁白的精灵说得明白而贴切些,愈是这样,那张稚嫩的小脸愈是困惑。能吗?我能吗?记忆中,大约有六七年没见过雪吧,何况一个四岁的孩子。谁能料呢,就在昨晚,一个寻常的梦居然迎来一场雪,真正的瑞雪。
走出四合院的时候,雪还在寂寂的落着。昨晚尖利啸叫的风到这时已收敛了好些。城镇依旧沉睡着。通往江边的路阗无人踪。或许有的,只是因为早的缘故,足迹让落雪掩了去。这很好,尽可放缓了步子,一路走过去。在这层巨大的静寂里,我感受到生命的沉重呼吸。
雪积了一扌乍厚。落叶乔木铁黑色的枝桠上积了雪,越发不易辨出杂生在一块的树的本来面目了。四季青永远刚阳着,团团如盖的苍郁的样子,使你一眼就喜悦的瞅见了它,虽然那枝叶上同样披沥着厚雪。环城路伸到了江边,堤上的林子渐见茂密。在一株歪斜着的油茶树下,一只兔子竖起双耳閤动豁了一些的嘴巴,它的短尾巴扑起一串雪花,跟着,它受了惊吓似的一跳,立住,按下前爪,敏捷而迅速地扒拉着。我不能再稍有挪动,深怕惊吓了它。它那一跳,恰好跟我打了个照面。现在,它就纤毫毕现地立在距我十步开外的地方,我以兴奋欢喜的心情,细细审视它。它有身好皮毛,肚裆下一律是雪样的银白,而往背脊上,由浅黄至棕黑,层次分明。象是受了惊扰,它蹿起,扬起一浪雪粉。近年来,它的敌手老雕日见绝踪,不止老雕,便是并不受宠的鸦亦如此,十年前噪雪的鸦阵不知比今年壮多少,虽然如此,兔的繁衍依然艰难,黑森森的枪管幽灵似的紧逼得它呼息弥艰。
雪落无声。无声是一种境界,一种素朴的美。在苍苍茫茫无际无涯的雪野,我仰起脸,把赤子的情怀坦露给土地和天空,我只觉得心境清纯如洗。这冷傲的六边形花纹落在肌肤上,立时化成泪滴般的晶莹。仰观天宇,一片蓝得发黑的雄阔,与脚下的厚土构筑成独一份的和谐。
但是,无声是一种美么?恐龙的跫音已遁入了遥远的空濛,虎的啸笑也依稀在梦境,当我们栖居的地球只有人类沉重的喘息时,这种无声的境界是否还能使我们引吭歌唱?
听到了扬子江的喘息。透过雪花编织的帘子,朦胧的望见了江流的黛青色。白茫茫的两片大地夹峙着的黛青色。不见航轮的踪迹。更不见孤舟簑笠翁。诗人笔下的这层雅致得可爱的境界与此相去甚远。雪下赏梅垂钓似乎是先人的事。“斜横花树小,浸愁漪……九疑云杳断魂啼,相思血,都沁绿筠枝”。忽然在心里跳出这么几句,品一品,觉得凄艳了些。搜尽枯肠,竟冒冒失失想起“梅英疏淡,冰澌溶泄,东风暗换年华。”想想,有些牵强,这倒底是春日境界,何况眼前并不见梅影呢。
梅树倒是有,而且是晋人所植。六年前我杂在一群孟浪的青年中,目睹了她的倩影。江边的孤岛上,她枝桠四逸。每年冬春,她二度吐香,冷冽的风将那股幽香送到二里地外。我们去时,已有零星的香客,在梅树下焚香祭拜。日积月累,晋梅被烟火熏焦了半截树干。雨淋风蚀,这半截树干延扩着朽烂的领地。可怜的梅魂,你该不至于在十丈红尘静寂下来的时刻幽泣?!
晋梅收敛了每年二度的热闹花事,她已自顾不暇难吐芳馨了。终于有一日,她的高大的树干轰然栽倒。
苍白与单调是生命终结的必然。人类走向更高境界需要纷呈五彩,还需要鸣鸟花艳下的清纯。日前听电台说,晋梅经救治,剩存的枝桠今年又绽新蕊……我谨慎地捏起一把雪,她的洁净她的精致,在我心版上镌下了明晰的轮廓。自由的美丽的精灵,只盼你每年如期光顾我们的土地和家园呢。
寂寂的,雪落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