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脚踹出了情人节
醒来时,天已大亮。恰巧听见外面一个小伙子拉直喉咙喊出来的“情人节快乐”的歌,才想起今天是情人节。西方的情人节,到得咱国家,情长情短地也便成了潮流,几乎要摇身成为自己的文化,这和圣诞节对国人的影响几乎一致,那过节的情形,是恨不得屁股也翘到天上才是真屁股的,倘若能长出尾巴来,扫到富贵浪漫的西方,蘸点面包屑和流金的黄油,不是最简便的镀金么?至于“七月七日鹊桥会”是否真正是我们情人们的节日,恐怕没几个人感兴趣的。对古典的无知或漠然,也是潮流者的潮流之一,人家对天长地久和曾经拥有都不在意了,怎么还在乎一年一约会的老牛郎老织女哦?
躺在床上看窗口蹩进来的不太充足的光线,眼睛便又涩了。闭目便听见江上一只船老母猪般的呻吟,那船一定是上行的,那声音令人的心脏难受,而那船似乎仍然在原处挣扎,捱了很长的时间,它才哮喘着消失了。如此而来,在这安谧情境之中,让眼睛和耳根轻松惬意的状态很好,感觉也妙,空空的屋子也很好。再过些日子,自己是不是也要空了?
春天已经探出它半阴半阳的头脸,冬天混帐之极的张狂开始收敛。但我分明感到春天那点气色的虚弱,像一个孱头,像江上日日见到的那片雾,凝着那点儿惨淡的灰。空气仍然是冷,我是怕冷之人,情人节似乎冷得更厉害了一些,挪动被子想起来,也惧怕从脚心窜上来的寒气,要熬到连自己也感到实在不好意思时方才万般不舍地离开被窝里的温暖。鞋子也冷,通过脚溜到周身,使每个细胞都在颤抖。穿衣服的声音很响,平时踏着水泥地板进出却一直被疏忽的声响,在今天变得格外的响,使我疑心即使我蹑着手脚猫着细腰也能将整幢大楼给震塌的。屋子里宁静中渗出的平和气息在灰暗的日光弥漫,那是一种让很多人无法忍受的寂静。刷得比雪还白的墙壁,让人充分领受到被黑更理智和冷静的白,如何使人免于浮躁了。是我打断了它们的现状,打断了它们比人类还要清淡的梦,还是它们在这空空的屋子里,悄无声息地为我守着什么?
没有人会来了,往日上楼下楼的嘈杂声也被清洁工一扫帚给扫了,那些在几日前就炒股般炒得鲜红欲滴的玫瑰,时下也该被放逐在冰冷的水里,或被一只廉价的花瓶给扣住了吧。至于那几个以玫瑰花瓣作书签的女孩子和几个把玫瑰别在上衣口袋里闻个痛快,再顺便购买一大把送给恋人的男子,他们拥有的年轻时光和我这年青异常的节日感觉已不大一样。他们找到了一个适当的去处,找到了一个半雅半俗的人,找到了被别人咀嚼过几千年的词句,却不大关心是否找到了一个在世者孜孜以求的心。而我的玫瑰永不凋谢,它们种植在我的文字里;我的玫瑰故事,已经不善于倾诉。还有那本日历,上面没有标明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我关上了窗户,合上了日历,也容肿胀的衣服将自己封闭起来。是的,今天不会有人来,如果有人来祝我情人节快乐,那他们将被我嗤为洋奴。而我和那些不会来的人区别也在于:我既不是今天的粉饰者,也是不是今天的主人。我是每个日子的过客,这点我早已意会。
拿出几本杂志,却如何也看不下去了,纯文学刊物一下子变得那么面目狰狞和虚伪。电视连续剧依旧是那几个小白脸小妖精的打斗,几个主持人职业的微笑酷似抹了一层又一层仍毛乎乎的竹笋壳,广告仍然那么小农小市民地得意着。放一盒磁带吧,可那些缠绵如炒过了火的肥肠,让咀嚼也绵绵无期了。打几个电话吧,但谁是接听者呢?谁还有一双真正聆听心灵的耳朵呢?谁还等候在一株芭蕉下面,看雨扣廊檐,思遥途归人,怀了古典的愁绪呢?什么也做不成了,就满屋子转悠,却见地板的不洁,便用长长的布匹拖帚仔细地清洗着地板。对日常生活的忽略已是触目惊心,连自己也看不下去了,自己看不下去不紧要,假如有人来呢?如果我需要在一个洁净清亮的氛围中想念一个人呢?
地板开始发出幽光。我宁愿相信它只是干净的光,而不是一种情绪来临时的光线,冷呗,冻呗,无妨,只要洁净了,恐怕也是美的。书桌细致地清理了一番,衣服也统统丢进了简易衣柜,凌乱的床铺也被收拾得整整齐齐,离大学军训时被褥的方块线条的效果也差不离了,阳台上的杂物也被强行赶到了角落,球队留下的排球篮球也装进了几只塑料口袋里,干瘪瘪地做梦去了,最后的工作是给养在一只搪瓷碗里的兰花浇水。这是一个学生送的兰花,不是胡适从山中采撷的那种兰花,而是一些更曼妙的吊兰。从兰草的绿色望出去,外面依旧没有阳光莅临的迹象。我松弛了神经,站在兰草前,看叶片上晶莹的水珠,想到一些人事微妙的心境,心即刻又紧了。时下,许多人事似乎离我远去,而拥抱我的,是这空绰的屋子,拉我手的,是平常时节平常得可以的与我极易相处的物什,同我应答的是那些书籍,而动我心的,除了这幽幽兰草,还有别的什么?
两只小鸟在窗边的龙眼树上快活地鸣啼,我望它们时,它们立即住了声,眼珠儿活灵灵地四顾着。我想那稳重如一口钟的、体型大一些的一定是男友,娇小而左顾右盼的、翅膀扑闪闪的一定是女友。它们,它们也该知道情人节的,它们也在茂密的枝叶间享受着美妙情份的,它们正在小指头秘密勾结之后偷着乐的。但它们似乎不必在我的窗前这么放肆,这么不讲究它们的言辞和仪态,或许,它们仅仅是在这儿小憩片刻,精力足时就会立即离去的,它们怎么会知道这阳台的铁条与卧室的窗口后面,日日是我一个人呢?它们的情歌在屋子里飘曳,很快便如尘灰一样飘失。
鸟儿终于飞走,世界就真的空了。小便是必须的,而小便的快活往往伴随着歌声。狭小空间里高歌一曲,比舞台上那些搔首弄姿或稳若大便的歌星歌唱家的演唱委实自然和饱满得多。尿液的伴奏是短暂的,歌声却可以延续一阵,四壁快捷的回音真使人容易被自己的声音陶醉,乃至感动,乃至误以为真是天籁之音。“没有情人的情人节”不是最恰当的渲染,“只要哥哥你耐心地等待哟,你心上的人儿就会跑过来哟嗬”才有那么一点慰藉的意义。是啊,这世界没有音乐,在此刻如不能小便一样的不爽,大概艺术使人爽快,除了那些将艺术上升为精神灵魂的感动和享受外,最大的恐怕还是肉体感官的快活了。如果爱情没有肉体作垫,没有性,人们能爽快和幸福到哪儿去?这道理本就那么简单,倒是人的机心太过深沉和叵测,才让爱情变得那么神秘和诡异,也变得那么虚假和伪美。
在校园里转悠了一圈,便到了网吧。网络世界的虚拟,早已见惯,大家都躲在暗处,偷啃香吻或施发暗箭,谎话翩跹或真情乱弹,老练圆滑或不知死活,提防他人或被他人提防,到了连自己也不知道是人是鬼是豕是妖,甚至自己提防自己的时候,网上悬吊吊的世界就热闹得尘嚣四起了,群魔乱舞也无外如此。我一连敲定了十几个网友,同这些网上守阵的男女蜘蛛们天呀地呀人呀鬼呀生呀死呀梦呀情呀钱呀财呀官呀民呀屁股呀胳膊呀舌头呀口水呀地侃个不休,驾驶着游戏的心态和没有时间的兴奋,那真和吃白粉摇头丸的人一样接近幻觉的顶峰了。累了,抽一支香烟,喝一瓶百事可乐,靠在塑料的椅子背上歇息片刻,吃几口火辣辣的燃面,或者看旁边痴迷者的蛤蟆状疯癫状假审美主义状和百无聊赖中的软体动物状,真是比写作课上倾情的发挥还过瘾。最后,一个可能是极端渴望爱情、轻易地被我猜出性别的家伙一连串地打出“喂喂,你还在吗?”的字样,我多么厚道地回答说:“亲爱的亲爱的,我在我在!”对方立即问道:“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多富有节奏啊!我不语,对方就急了:“回答我回答我!”是啊,我怎么回答她呢?这个被****烧得快成全聚德烤鸭一样的女子,她想控制我。迅捷地,她打出几个让我眼睛永远不会近视的字:“你爱我吗?”多么直接多么大胆多么火热多么婴儿要奶喝的四个字哦。我还没来得及敲键盘,她蛇尾巴一样甩了过来:“说!你爱我吗?”简直要把我缠住后给慢慢吞了。我还是那么憨厚地回答:“我爱你!”她像被强制饿着并已经饿得只有眼珠还像鱼雷的人见了食物一样道:“哦,我要啊,爱啊!”这下她可是真要把我给吃了。我说:“我爱你!”她又像被吓晕了,瘫倒在地,好不容易才爬起来似的:“真的?”我多么诚实地说:“你真的不是蔫了的玫瑰!”她肯定被感动了,娇滴滴地说:“呵呵,你真逗,真讨厌!”好征兆,女人一旦说你讨厌,就等于说你可爱你亲爱你至爱。她说:“知道吗?今天是情人节。”她一定以为我是小男人小白脸嫩豆芽的,也一定以为我把她看着小甜心鲜蛋糕新新人类啊,我说:“我爱你!”她准是又给一惊:“骗老娘哦!”我依旧敲着那三个文物一样的字:“我爱你!”她飞快地以考古工作者的口气问道:“真的?”我哧地一声:“真的!下辈子吧!”她立即破口大骂,肠炎患者拉稀一样。骂尽兴了,说:“这世道就没几个好男人!”我说:“你简直聪明到了极点。”她鼻子里准是一个哼哼:“我就知道!”我说:“即使你不知道,这世上也没几个好男人让你快乐。”她小嘴唇一定得意地翘了起来,悬挂着她的爱情,成一个新新人类的小嘟嘟了:“算你识相。”我装出投降状:“白旗飘飘!”她一定是麦克阿瑟登上了军舰:“战败者,在投降书上签字!”把我当成了日本鬼子了。突然,她那边像地下河里的银鱼见到天光一样地冒出了几个兴奋的气泡:“和你聊天很爽快!”见到人间真实了,当然爽快了,“你说说,这世上什么东西是永恒?什么是爱情?你相信真爱吗?”我刹那以为唐朝那个太平公主再生了,对着张易之,怀念她的薛绍,问:“你相信长相守吗?”我脑袋立即膨胀起来,我知道,只要和一个小女生唧唧喳喳地聊天,最终都会拐弯抹角地回到这个具有主题意义的问题上来:“你相信爱情吗?”或“什么是真正的爱情?”我若回答,她们会这样那样地反对,我若不搭理,她们又在隐秘的角落勃然大怒。我点上一支烟,觉得该说点真话了,否则她以为我一定是个小男生或落魄者的。我说:“这世上,除了时间和死亡,永恒的还有丑陋!”她立即直了眼:“丑陋?什么丑陋?”天啦,她是哪个倒霉蛋的情人呢?我说:“美是短暂的,是精神与灵魂短暂的情人。人类追求美,可笑之至地创造美,发现美,极端主观地享受着美,究其原因就是因为美如流星,倏忽间就飘然而去。美离人类的心灵太远,也太难获得,所以人们才拼命求索。而对美的占有和享受,往往加速了美的死亡。只有丑陋永在,而且是最终的结局。你想想,相貌,再想想年轻,在岁月无情逝去后,相貌往更沧桑的模样和状态变化,走向更丑陋的丑陋,直到死亡。此刻,年轻的,老了;美的,变更了;老的,更老了;丑的,更加丑陋不堪。倘若我们说美是永远的,那前提是丑陋占据了我们的生活、生命和灵魂,我们需要美,需要自欺欺人地宣布我们是美的审视和发现者。爱情也是丑陋的,因为它从不顾忌别人的痛苦和不幸,也从不在乎美和肮脏之间的关系,只要自己,对,只要两个人,只要狭小的快乐就可以了;爱情的丑陋缘于它极端自私的占有,当然,也在于它臭名远扬的短寿和从不可兑现的天长地久的承诺。”女子似乎苏醒过来:“那,难道我们就没救了?”我说:“永恒的丑陋不是错误,更不是罪过,它往往让我们在意识到这些道理的时候变得更加仁慈,尤其是在年老以后,浮躁让位于宁静,智慧服务于灵魂,梦让位于醇香的睡眠,争吵让位于宽容,冷酷让位于微笑,我们就有救了,也许,我们在那时才能获得真正的美,让丑陋成为美的凝视者。”她说:“继续!”可我觉得已经说得差不多了,但我没有打住话头:“况且,美是危险的,它承受的不仅仅是赞颂,更多的是亵渎,出卖,甚至是毁灭,而丑陋至少是安全的,起码它不至于成为猎物和争斗的牺牲品,只是争斗、出卖和交易,往往会形成真正意义上的丑陋。”她一定烂了脸:“不懂。”随即丢了贞操似的大叫:“你是干什么的?”我还没回答,她又尖厉地吼道:“你要干什么?”我疲倦之极的指头摁下了一句话:“我要吃晚饭去了。”然后起身离去。
那女子,一定在我离开后,狠狠一脚踢去,把电脑主机给踢飞,把网吧踢出一只只的网眼,将昏暗空间里的更多的男女蜘蛛们,一脚踹出了情人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