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哪里,漏鱼儿
你在哪里,漏鱼儿
有一种面食,我只吃过两次,那就是漏鱼儿。说起漏鱼儿,虽是再也简单不过的一道玉米面食,但却是一个牵动了我整整三十年略显酸涩的知青生活不了情结。
上世纪七十年代,我插队到农村。那时,我们知青的伙食差极了。主食是粗粮多白面少。知青们经常是白面饭票早已没了粗粮票却还很多。好多知青把玉米票换成玉米面去老乡的家里做玉米面煎饼。我们插队的那个村子许多人家是在解放前从山东逃荒来的,所以,基本上家家都有山东烙煎饼的大平鏊,有那种山东特有的烧柴火的煎饼的大土炉子。老乡家里的女主人很乐意帮知青烙煎饼,还要搭上油和鸡蛋,令我们感动不已。女主人烙出的煎饼又圆又簿又均匀,焦黄酥脆香喷喷的,可以说是当地一绝。知青们在老乡家做了煎饼,回家时带给家人品尝,美名其曰是带回了自己做知青的收获。父母亲也知道插队的子女生活艰苦,便想着法儿地给孩子带些所谓好吃的,如:炒酸菜,油烧红辣椒面,再拿几个白面馍馍。每个知青从家里回到知青点上,所带的美味会被大家忽啦围上来,你一点我一点地一饱口福,然而,简短的美餐之后,依然是窝头、糊糊,糊糊、窝头。吃玉米面是生活的主色调。轮流当大师傅的知青也实在想不出什么花样来能把玉米面做的更好吃一点。我就是在这样的境况中,认识了玉米面漏鱼儿。
那一年,有一部分知青被从知青点抽出来去“下队”,我和王玉芳被抽到土窑村,下了队就要自己做饭,就有了家一样的小灶,相比起知青大灶来要好些。我们两个女知青像一对亲姐妹,每天出去劳动,回来立马做饭,紧张劳累却从不叫苦。最麻烦的就是一日三餐,每天必须自己生火做饭,最头疼的是还要自己牵着毛驴去磨面。所以,做一个下队的知青,生活里又更多了一些繁琐程序,不像知青的大灶,干活回来,哪怕是土豆汤煮菠菜,尖尖的像土窑后村小山头似的布满了手印的窝窝头,已是热腾腾地等在那里了。我和王玉芳在村里,由队长分派活儿,去尖尖坡间黍子苗,间谷子,跟在拉犁的黄牛后头种玉米,撒化肥,什么耙地、锄地,出牛圈,羊圈、割麦子、扬场、掰玉米、往山上担粪的农活,女社员干什么活,我们就干什么活,男社员干什么活,我们也干什么活,绝对男女平等,就是工分不平等。干活回来,最希望的是,炉灶里的火还着着。这样,就免了烟熏火燎地生火,我们俩都出身干部家庭,做饭实在不是得心应手。艰苦的插队生活磨炼了我们坚强和吃苦精神,手能提、肩能扛、担子能挑,广阔天地一颗红心,乐观向上,年轻而单纯的人生篇章,印上了插队不可磨灭的印记。这段人生的历练成了我们一生中的宝贵经历。
有一次,我和王玉芳两人去饲养员那儿牵毛驴磨面,毛驴是拽着不走,赶着还不走,用树枝抽打毛驴还是不走!没办法,只好请老乡过来帮忙,才把毛驴绳套等等系在磨杆上。毛驴只听老乡吆喝却听不懂我们的话,老乡一走,毛驴就不听我俩指挥了。这个懒驴出工不出力,走走停停拉拉歇歇,忙了一上午,麦子面就根本没磨成样,麸皮里还是白白的面糁糁。我俩生气极了,决定卸磨交驴,吃这个面中上品。八五粉,咱巴不得,就吃精粉吧。那天中午饭,我们两人想好好做顿面条吃,和面时费了好大劲却发现面团老是揉不光滑。我们两人换着揉面,一个揉累了,又一个接着再揉。不管怎样,就是揉不好。也罢,不揉了,上案板擀面吧,没想到,这种太筋道的面,擀开又缩回去,根本就擀不起来!没办法,我们只好把大块的面分成小团,做成揪疙瘩(揪片),一顿饭做了几个小时!好面做不成好饭,干活累,做饭累,真的是苦滋味!
我们住在村支书李风山家院里,三孔土窑,中间住支书的老母亲,那边住支书一家,我和王玉芳住这边的一孔小土窑。那是一个夏日的中午,我下地干活回来,又热又累,躺在冰凉的土炕上为中午饭犯愁。这时,房东大娘过来叫我去她家吃饭。没怎么推辞,饥肠辘辘的我,被大娘拽去坐在了她家的炕沿上。大娘对我特别亲,经常昵爱的叫我“狗儿”,其实,我的乳名叫“禾禾”挺文化的,大娘愿意叫我“狗儿”,土土的,亲亲的,心里暖暖的,我也就乐意答应大娘叫我“狗儿”了。大娘给我盛上了满满一碗饭,说道狗儿,这饭是稀罕饭,好吃。我接过来一看,蓝花粗瓷碗里,红红的辣椒油,鲜绿的韭菜叶儿,金黄如鱼儿一般的面,汤汤的,亮亮的,色泽鲜美,香味扑鼻。我很惊喜,问大娘这饭是用什么面做成的,又香又好看?大娘告诉我说这碗里的面叫“漏鱼儿”,是玉米面做的,好吃着哩。也难为大娘了,一双巧手能把玉米面做成一道美味佳肴,我边吃边请教大娘如何做。只见锅里的水开了,大娘将稠乎乎的玉米面糊糊舀进一个满是眼儿的大大的葫芦瓢,一拍,一拍,玉米面鱼儿就从那一个个眼里钻出来了,好多好多个“鱼儿”,跳到了锅里,在滚开的水里像鱼群一般上下翻跃。大娘做的是那么娴熟,玉米面摇身一变,成了金黄的“水煮鱼”。大娘用笊篱将这些鱼儿捞出,过了凉水,盛在碗里,浇上已炒现成的汤菜,便成一碗美味佳肴。漏鱼儿口感极爽滑、很香。很快地,一碗漏鱼儿已让馋虫似的我吃到肚子里。大娘说这饭是好消化不耐饥,让我再吃一碗。一看,大娘锅里仅剩了一碗饭,说什么我也不敢再吃第二碗了。我推说已经吃饱,便逃也似的匆匆回到隔壁的土窑洞里。只吃了半饱的我,回味了很久。它的筋道、爽滑、红亮的汤、韭菜的鲜香,让人回味无穷。大娘已是70多岁的老人了,吃不了多少饭,一碗也就够了。而大娘显然是认为我一个城里姑娘,一碗也能吃饱。其实,要让我吃饱,连同大娘那一碗吃了都不够。绝不是大娘吝啬,而是她并不知道,城里来的知青姑娘,在村里个个都干的是重体力活,饭量也大增。那不够份量的大馍馍,连饭量小的女知青,都要吃六两,像漏鱼儿这种不耐饥的饭,说什么也要三大碗才能吃饱。说心里话,我是真的想再吃两碗漏鱼儿。潜意识里,我有一种向往,那就是什么时候自己亲自做一次漏鱼儿,香香美美,吃个过瘾,而且,吃得饱饱的,同时,也让来串亲戚的知青们知道还有一种美味叫漏鱼儿
。 一天,陈健夫、郭新民和几个知青,从知青点来到我下队的村里来玩,我便张罗给他们做饭。对“漏鱼儿”的留恋回味,使我别出心裁,决定请大家吃“漏鱼儿”。早早地,我请来了房东大娘来做技术指导,如法炮制,做了与大娘款待我的同样的半锅汤菜,搅和好了稀糊状的玉米面,待水烧开,老大娘便施展才艺,用满是眼儿的大葫芦瓢开始“漏”鱼儿。但是,相当遗憾,漏鱼儿这餐美味,并没有受到我的知青同胞们的青睐,漏鱼儿吃得不多,剩了老多,不得不倒掉。而且,其间也没听到什么赞美之词。后来,我听其他知青们讲,村里的知青,都是用白面条招待点上去的知青的。而我却用大家的胃已经不愿接纳的玉米面类食物来招待知青同胞,实在是太吝啬了,让我追悔莫及,这顿漏鱼儿绝对是一次失败的宴请。曾经是那么诱人美丽的漏鱼儿,变成了一个带着饥饿,带着遗憾的酸涩的故事。这个故事,这份遗憾像一片阴郁的云朵追随了我三十多年,挥之不去。如果时光能倒流。我愿补偿我欠下的知青同胞们的一碗白面条,炖上猪肉白菜豆腐粉条子,让大家吃得美美的,吃得饱饱的。
老大娘请我吃的一碗漏鱼儿,真的是好吃,如果放到现在的餐桌上,那大家会吃疯了。可是,那是中国的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中期,玉米面能吃饱都是一种奢望,市民农业户的口粮中都有红薯面、红薯片、高粱面。直到现在,红薯面做成的“菇蕾”、“发黄糕”、“摊煎饼”、“摊黄卷”,野菜团团,蒸“帽窟隆”、“二面馍”……窝窝头摇身一变,演化无穷。 玉米面食品,在今天依然是一道道营养丰富的美食,但是,那个饥饿的年代,在知青的饭碗里,除了玉米面糊糊煮菠菜,除了布满多个手指头印痕的尖窝头,还能有什么呢?甚至,有些日子,知青们一天只能喝上早晚两顿糊糊,许多男知青已没力气干活了,喝完糊糊只能睡觉,躺在窑洞里的土炕上,唱忧伤的歌,整天无精打采,迷迷糊糊!我想,那时也许知青大灶上好多天已吃不上窝头了更没有见过白面了,也许,点上的知青到下队知青的小灶上,就是想吃碗白面面条解解馋,改善改善。让他们失望的是,美丽的漏鱼儿依旧是玉米面做的,虽然它是那么地与众不同,但不能满足知青同胞们想吃一碗白面条的欲望。我敢肯定的说,这种欲望在现在已变成了想吃玉米面各式杂粮的向往。而当时,却是给予饥饿的生命的呼唤的一种亲切的抚慰。知青们的胃里,是太需要充盈着诱人麦香的白馍、白面条了。这种需求信息,屏蔽了其它饭菜的香美,让所有杂粮各式美味饭菜统统淡然无味!
岁月流走了30年时光,七十年代知青生活的苦涩已在历史的画页上淡出,漏鱼儿承载的故事,已不再演绎。如果有可能,我会在知青团聚的餐桌上,点上一道漏鱼儿,与我30年前同甘同苦的知青同胞们细细品尝它的滋味,咀嚼那个年代的酸甜苦辣。用感恩的心追忆房东老大娘,回味盛满美丽的漏鱼儿的蓝花粗瓷碗里的故事,诠释知青的面条愿望和漏鱼儿情结相交织的岁月。
也许,我们是该回家看看了——那个知青的家,我们的第二故乡,那块留下了我们的心血和汗水,留下了我们的惆怅和迷茫,留下了我们的青春和梦想的山村。去那个曾为我们的人生和理想奠基、助跑、磨励的一方热土,捡拾逝去岁月的花辨。 可是,当年同吃一锅饭,广阔天地炼红心的知青兄弟姐妹们,30多年了,你们都在哪里?我真想给你们读这篇写了30年的文章,让你们聆听我的心声。尽管酸涩,尽管姗姗来迟,但它是一双温暖的手,能把你、我、他,当年那握过锄把、拉过平车、扛过石头,哭过、笑过、爱过的咱们,紧紧相拥!
可是,谁会给我们做上一碗地地道道一如当年滋味的漏鱼儿呢?房东大娘,您在哪里?30多年了,您叫“狗儿”的亲切的乡韵乡音还在耳旁萦迥。我想叫您一声奶奶,当年的我太小,太不懂事,当我长大了,成熟了,懂得了感恩,想到了回报,您却已随风而去,再也听不到我的呼唤了,再也听不到我的诉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