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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望父亲

2013-12-21 12:33 作者:云骊 阅读量:2031 推荐0次 | 我要投稿

仰望父亲

(一)

我看父亲,只能仰望,因为距离太远。

我们的交谈,仅限于纸上,而且也不多。从我记事起,父亲大约只给我写过三封信。

还有一种方式,就是在梦里。我在外地两次梦到过父亲。一次是在15年前我上大学时,梦见父亲站在雨里,隔着玻璃窗看着我。后来知道,父亲就是在那时经历了一次严重的精神危机,几乎近于病态,原因是痴迷于一种大自然气功。我知道,父亲天性极灵悟,人又极单纯,唯心的东西,只要打着真善美的牌子和天地神性的暗示,父亲就很容易被套牢。这次精神危机持续了两个月,母亲身心憔悴地陪伴安抚着父亲,承受着父亲的种种暴躁和无理。我回家看父亲时,父亲根本不看我,也不和我说话,但是,父亲每次在梦里惊醒意识混乱地和一个并不存在的威胁对话时,总是声色俱厉地喊着:“你出来,我不怕你,你休想伤害我的孩子!”

最近一次梦见父亲,是在几个月前。我梦见自己从一个繁华的超市出来时,天黑了,人群散了,路灯也灭了,出租车也没有了,而我的手机又恰恰没电了。我赖以和现代生活保持联系的一切工具的突然消失,使我一下子回归到生活最原始和最本质的状态,在无奈中开始了一个人的徒步行走。但我在这种黑暗中的行走又迷了路,越来越远地离开城市,走进了空无一人的荒野。在迷茫以及恐惧的跋涉摸索中,我终于走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小镇。小镇浸泡在月光中,清冷、神秘,历史一样安静。对人类巨大的怀疑使我不敢贸然敲开任何一家门,包括旅店。在这种不安的徘徊中,我发现了一间青灰色的房子,木的窗棂,木的门,虚掩着,门框上挂满了字迹飘逸的楹联。那种熟悉的气息让我毫不犹豫地推门而入,屋里一个清瘦的老人,裹着白色的床单坐在桌前,类似一个精神的苦修者。我大声问,“是爸爸么!”老人回答,“是爸爸,夜里不锁门的人肯定是爸爸”

我一下子惊醒了,再也睡不着,到书房里用一首非常直白的诗记录了我的梦境。我理解这个梦。父亲那扇在夜间从不锁上的门,是一直在等待着我们的回归,回归到他一直所希望的文学的路上来。

第三天,十多年没有见过父亲只言片语的我,收到了父亲厚厚的信。父亲在信里谈他的诗剧。

(二)

父亲的诗剧《孤独的小岛》写于20年前。

20年前,为备考高级职称英语坐在了书桌前的父亲,因为这种强制性的宁静而突然冒出了强烈的创作欲望,于是扔掉英语课本,开始写一个诗剧。一个月后,英语考试放弃了,《孤独的小岛》却出世了。

20年前,父亲的这部作品激动了自己,也激动了他周围的朋友和学生。父亲的学生们争相摘抄,使诗剧以手抄本的形式在小范围内流传。父亲的一位朋友,还找了专业的播音员录了磁带,朗诵效果很好。20年过去了,文学品位很高而又极挑剔的父亲对他的这部作品仍然不舍不弃地钟爱,足见《孤独的小岛》在父亲心中的份量。

然而20年前这部作品被压在箱底,20年后仍然压在箱底,既没有投寄发表,也没有印刷成册。父亲是浪漫主义者和理想主义者,清高、孤傲,追求完美而又缺少行动。在文学快餐化、娱乐化、市场化的今天,纯文学,尤其是诗,而且是鸿篇巨制的诗剧,要想在报刊杂志发表几乎不可能,更不可能产生多大的轰动效应。我们一直建议父亲出一本书,但追求完美的父亲一直不肯同意,总说诗剧还要修改,总说一些散文和诗歌还没有整理出来,其实我知道,他是嫌自费出书这种形式贬低了他的诗歌。我的大哥甚至已经申请了书号、印好了书皮,但最终也没有得到父亲的首肯而放弃。这么多年过去了,唯一有所动作的是,年已70的父亲出人意料地接受了网络这个新事物,把诗剧发在了中国诗歌网上。

评论并不太多,但在这个充斥着无底线自由的网络里,父亲的诗却得到的是一致的肯定,甚至没有一个调侃的评论。

红袖网友“第三条岸”留言:在这个老人的影子里,我看到了一种民族气质:纯真、浪漫、善良然而不屈。但他仍然带着一种文人的脆弱和犹豫,这也是我们民族的一种边缘气质。孤岛,是一个隐喻;老人,是一个符号。他们是浓缩的理想和忧愤。诗歌精神含量的宏大,冲淡了结构的严谨。我们再一次有理由相信,文学的无限性,使精神可以突出结构之外。

网友辫子的评论只有一句话:厚重之美!大美!

红袖网友言章的评语则激情飞扬:从离骚到凤凰涅盘,从爱国诗人屈原到文坛圣手郭沫若,都有一种忧国忧民的赤子之心,这首抒情长诗让人荡气回肠!史诗出自巨匠,此诗或出平民众生,"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豪杰志士,位卑未敢忘忧国!民族之豪气,腾飞之气慨!从开天辟地的远古洪荒走来,从孤独的怒涛声中走来,从高高的雪山上飘来,从渺渺的太空中走来!在众生的追寻中探求,在心灵的独语中感悟,在同大自然的拼搏中创造,在青年到老人中探询……一幕幕挥洒不去的真情,一重重浓浓笼罩心头的痴情!高远的蓝天,壮阔的大海,宽广的胸怀。一部不屈民族的抗争史诗,一个渴盼团圆富强的腾飞之梦……厚重之中现真情,挚爱之情溢言表,字里行间无不浸透着:真_善_美!让我们乘坐着用这三个纯金轮子作成的三架马车,到产生屈原和郭沫若的新时代去翱翔吧!

这些毫不吝啬的赞美让父亲很高兴,不会打字的父亲请人代劳,给网友一一回信,有的回信是诗的形式,一如他当年对学生和朋友的那份激情和热情。甚至有文学评论圈里的朋友说,这部诗剧能得诺贝尔奖。我知道这是玩笑,父亲也知道这是玩笑,但这种玩笑无形之中加重了父亲对诗剧的期望,甚至滋生了焦虑和烦恼。父亲给我来信,也源于这种焦虑和烦恼。

(三)

父亲对现实的态度和自身的性格决定了这部作品至今黯淡的命运,父亲的才华和文学若即若离的关系所带来的烦恼贯穿了他的一生,父亲几乎所有的精神痛苦都源于他对文学的爱恋和逃避。

在我看来,父亲和文学,似乎是一对柏拉图式的恋人,彼此心仪,彼此激赏,但却没有承诺、没有彻底的奉献和坚定的牺牲,所以也就永远不亲近,不结合。文学在父亲眼里是神圣的、纯洁的、排斥功利的,父亲缺少对文学献身的精神,却给予文学足够的尊重和敬仰,因为不投身文学,所以也不亵渎文学,不做伪文学,不靠文学吃饭。在文字普及的年代,似乎文学也普及了,文学家也普及了,写过几篇文章的,无论文章有多么不堪,就自认为和文学勾搭上了,或者已经私通了,甚至标榜已经明媒正娶了。而父亲,懂得文学,也深爱文学,他之所以不搞文学,或许是他清醒地认识到自身的劣根性,缺少顽强的毅力和执着,不会成为一个真正意义的作家,所以宁可不去触摸文学。

但父亲对文学的爱就像血缘关系一样割舍不断,父亲天性中的文学气质并不因为被人为地漠视而削弱,父亲于生俱来的才华和禀赋就像不可根治的绝症一样流淌在血液里,时不时地让他痛苦。父亲热心于培养每一个具有文学爱好的学生,在文学受到普遍推崇的年代,他的周围总是围着一群崇拜他的学生,几乎是每个晚上,我们只有一间屋子的家里挤满了学生,父亲和母亲同他们谈论着契诃夫、莫泊桑,谈论着拜伦和雪莱,那种氛围,就像是一个文学沙龙。父亲对学生的宠爱到了排斥我们的境地,大哥偶尔插一句话,就会遭到父亲极为严厉的训斥。父亲从来没有注意过年少的我木讷地坐在屋子的一角,吞食着他为那些学生烹制的文学大餐的残羹剩汤。他的学生中也的确有让他得意的,成了著名的作家。

许多年后,父亲突然发现我们兄妹几个身上的文学才华远高于他那些学生,于是又期望我们中能有实现他的文学梦想的人。我的大哥,是才华最高的。这么多年来,大哥为生活奔波,根本没有读书的时间和条件,更不用说写作,但是,我偶尔见到大哥写的诗歌,简直震惊。我真不明白,只有高中毕业的大哥,在如此的生存环境中怎么可以写出如此好的诗,好过了我阅读范围之内所有的。最近又见到了大哥写的一部尚未完成的长篇小说,又是一惊,那种语言的质地、速度和力量感达到了大家的水平。能说什么呢?只能说是遗传,是上天的造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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