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彻的记忆
我是外公外婆带大的,但两位老人去世我都没有能够见到最后一面,痛彻。尤其是外婆,她一个人在故乡小镇偌大的屋子里,躺在竹椅上悄然而逝,“春三娘有得一天没有出门了呢,我们就推了虚掩的门到屋里去看,才发现她老人家躺在竹椅上已经‘过去’了,”故乡小镇上的街邻这般说。每每想到这一场景,我欲哭无泪,只记得自己赶回去给外婆送殡,亦无泪,一路跪谢邻里。我的母亲后来告诉我,我晕倒在墓前,不肯让人“培土”。
镇子里的梁外婆狠掐了我的人中,招呼谢校长把我架到一旁,嘴里念念有词:春三娘您走好啊,走好啊,莫挂记着这妹儿,她心被罡着了呢。
“培土”的人每铲下一锹土撒在木棺上,就要跟了梁外婆喊一声走好啊,走好。
眼泪是在第三天我到外婆的坟上去辞行,才落下来的。
外婆家是毗邻小镇龙积冲里的大户。三个兄弟两姊妹,她排行第五。小时侯,外婆的姐姐,我要称为大外婆的,每个星期都要从她的夫家太和坪来镇上,她的女儿十八岁的时候坐了花轿被迎娶到镇子里来的,况且她们的三个兄弟也都在镇子里安居乐业了,大外婆就来得更勤了。我的印象里,大外婆是裹了脚的,看她坐在外婆家的厢房里和外婆说话,我就忍不住要问她走来累不累?脚疼不疼的?大外婆就笑,说不累也不疼的,倒是裹脚的时候疼。你外婆就要比我脾气强些的,你太外婆这边给她缠上脚布,她转身就拆了的。状告到你太外公那里,哪个也没有想到太外公竟然默许了她的做法。
“那你也可以拆啊?”我焦急的问。
“不行了,我比你外婆大八岁,早就把脚裹变形了。”大外婆依然笑。
外婆不答腔,只望了我们微微的笑。我十分着迷于外婆的笑容,再深的皱纹也抵挡不住抿在微微上弯的嘴角里的平静、大气——外婆目不识丁,但她眼神里就是透着一股子知书达理。
也都是跟你外公学得了,做春山娘子是要懂得礼节的呢。外婆这样说,语气静静的如潭里的水,波澜不惊——外公早于十年与外婆生离死别。
外婆娘家姓氏龙桂兴,自她十七岁嫁给镇子里楚庆垅邓家的三少爷,也就是名讳春山的我的外公,就一直被外公称呼着“兴曼”——“曼”是镇子里俚语,对女子的昵称。外婆还被街邻们从春山娘子喊成春山娘,在镇子里度过了漫漫六十年。
外婆是在外公去世后才开始坐牌场的。初始,我很诧异她并不识字,但怎么就会认得“字牌”呢?这和人天生认得铜钿一样,眼熟。外婆在电话里微笑着说。这让我回忆起外公在世时,夜晚屋里总是要拢来几个街坊,围坐在厢房里打牌的。外婆给大家添了茶以后,就轻轻的坐在外公身旁,或摇蒲扇,或捂手炉。
谢校长是我小学的校长,也代五年纪的数学课。他原本不住镇子里的,退休了以后才买了外婆家对门周家的屋子,成了街邻。那时节,外公还没有去世,镇子里但凡起纠纷,诸如漆家修缮老屋,因为共垛的墙,和王阿公家闹翻了;六铁匠的满崽醉了酒,耍酒疯,把多数落了他两句的“堂客”英子打得眼睛青紫,跑回了娘家,任酒醒了接了三趟都接不回来;“汉聋子”屋里的二妹子被镇上的毛少欺负了,怀了孕,却死活不肯把二妹子娶进门……等等大事小事的,街邻都要请了外公去仲裁。几起事情处理下来,谢校长逢人就赞难怪春山爷德高望重,佩服佩服,令我这等读书人自叹不如呢。共垛的墙修缮下来的花费开销漆家和王阿公家四六摊成;满崽写了以后不喝酒的保证书,按了手印被外公揣了亲自送到英子的爹娘手里,做了担保,才让侯在屋外的满崽进来了,牵了英子的手欢欢喜喜的回转镇上;毛少跪在自家的堂屋里,对着悬挂在窗棂上先人的照片诅咒发誓,二妹子肚子里的“种”肯定不是他的,“春山爷,我跟您老人家讲实话吧,我以前生病,做过检查,我不能‘生人’的。是龙山的秋生,他乘二妹子喝了酒,做了蠢事,害怕了,跑回龙山去了。二妹子醒来看见我守在她身边,就认定了我。”毛少在外公的凝视下,低声说出了实情,“我也不是不喜欢二妹子,但我晓得她的性子的,一旦她晓得了真实情况,保准会去找秋生。我前后都想过了,我不能将错就错的娶了她。”外公这次是再也想不到实际情况是这样子的,他愣住了。扶了毛少起来,只说好伢崽,好伢崽。喊了外婆一道去了“汉聋子”屋里,望了一眼怯生生站着的二妹子,皱了一下眉头,放缓了语气说:“妹子,有些话让你春山娘跟你说吧,做了决定,就告诉我们。我的意见是选男人一定要选有责任心的。”不知道外婆是怎么跟二妹子讲的,左右个把时辰,外婆和二妹子出来说她只想给肚子里的伢崽一个名分,毛少如果不嫌弃,她就嫁。如此,镇子里着实热闹了一天,私塾的毛先生吃多了酒,嚷嚷我这侄子仁义、仁义。但二妹子最终还是去了龙山,她的伢崽越大越肖像秋生,镇子里就起了风言风语。毛少闷在屋里三天,把十年前对我外公说的话重复了给二妹子听,而后就直愣愣的看着二妹子。二妹子意外的没有落泪,扑通给毛少跪下了,说我带伢崽上龙山讨个公道就回来。屋里你照看几天。二妹子大清早就牵了伢崽出了镇子,被挑着箩筐卖青菜的富财看见了,消息自然就随着他走街串巷的吆喝传开了。街邻们撇嘴直为毛少不值。外公其时已经因为哮喘病“躲风”躺在屋里有半年光景了,也听到了传言,浑浊的泪就沿了消瘦的面颊淌下来,打发了外婆去请毛少。见了面,喘着气说毛少毛少你要相信好人有好报的,镇子里免不了的闲言碎语你莫往心里去。安心等着二妹子带了伢崽回来就是了。十七天以后,二妹子和伢崽回来了,疲惫不堪。见到毛少,顿时嚎啕大哭,毛少直愣愣的望着,待她抽噎着逐渐平息了,才问:“见到了?”“见了。骂了。也算了。我讨不回来公道。秋生的“堂客”带了崽女跪了求我,秋生刚做了山上林场的场长,实在丢不起这个脸面。”二妹子瞒去了她的伢崽和秋生血浓于情的天生亲昵,也拦下了秋生要来镇上跟毛少赔不是的恳求。只眼泪巴巴的望定了毛少,说就看你还要不要我们娘崽了。“伢崽本来就是我的嘛,有什么要不要的?!我带伢崽去看望春山爷。”毛少一扫直愣,牵了伢崽的手望屋外走。
外婆坐在谢校长屋里打字牌,见到从门口过的二妹子家的伢崽挑了水桶从河里担水回来,就晃晃的微笑了,抽出一张牌放到桌子上,对下家梁外婆说我出牌了。当年外婆跟二妹子在屋子里坐了个把时辰,只讲了一句话妹子你听了你春山爷的话就没得后悔药吃的。按辈分,梁外婆是二妹子的爹“汉聋子”的姨外婆呢。
青草萋萋,我坐在外婆的新坟前,看着因了她的下葬,而给旁边重新培了土的外公的墓,眼泪扑簌簌的就落。这一别,将真得不知归日了。
记忆痛彻心扉。
而2008的清明眨眼就来了,夜晚,我辗转难眠,泪是擒在眼底了,但手指还是爬上了键盘,清脆的敲击声,会落响在故乡小镇的青石板街巷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