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城记A1
这一年,林语聆14岁,林雨铃也是14岁。
他们是双生兄妹,名字也如同双生的一般,以普通话的读音,根本无法区别。但在荒村,人们用土话交谈。土话普通话大相庭径,因此也不会把他们的名字混淆。
名字的作者,是他们的外公。因为学问深厚,村里多称他为戚先生。在很多很多年以前,荒村有一座私塾,先生姓卢,是一位秀才。擅演周易,精通孔孟,熟读诗词;名声在外,而且颇受人尊敬,也因此吸引许多学子慕名而来。戚先生就是这样随父母来到荒村,而且还在这里定居。卢秀才逝世后,私塾荒废很久,曾经一度沦为教堂和仓库。如今,经过村干部的大力倡导,私塾成为小学学堂。由于戚先生是荒村唯一一个还活着的卢秀才的学生,亲自为学堂题词,并委任为名誉校长。
但林语聆却从未到学堂上学。他读书的地方,就是戚先生的书房,一切都是由戚先生亲自教导。而林雨铃在学堂的日子,也是屈指可数,仅仅只有一年的时间。因为她并不乐衷于读书,考试从来都是零分,而且喜欢在试卷上乱涂乱画。戚先生就把她从学校接回来,和哥哥一起安排到书房。刚开始,她还很兴奋,跟着外公摇头晃脑地背书;渐渐地,便觉得枯燥无味,趴在桌上呼呼大睡。
戚先生哭笑不得,说:“我是无法你,只有夕儿受得住。”
夕儿,就是她的妈妈。
很早很早以前,戚先生上山采药,见到路边躺着一个婴儿。被一层厚厚的荆棘围着,上面涂满狼粪,是为防止小动物靠近。婴儿的脸蛋被寒风吹得红彤彤的,看到人却开心地将嘴咧开,现出两个浅浅的酒窝。戚先生把她轻轻抱起,却是一个女孩儿,襁褓里还有一封信。戚先生知道是个弃儿,信里有她的生辰八字。因为是七夕那日生的,就取名叫戚夕。
而戚先生,一直都叫她夕儿。
对一个男人来说,要独自抚养一个女儿,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首先,哺乳就是很大的难题,戚先生每日都要挨家挨户地讨一些奶水。那些人家都有着自己的孩子,给他的奶水并不够喂饱戚夕,而且一个读书人作这种行径,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起初人家还不好驳他颜面,渐渐的,也没什么好脸色。戚先生此处周旋,购得一只母羊,以后就用羊奶喂养。
好在戚夕好养,从小就没有什么大的灾祸。到17岁那年,已经出落的亭亭玉立,是荒村一道最美丽的风景线。为此戚先生也忙碌起来,家里门庭若市,都是来提亲的。每回他都会问:“夕儿,你感觉怎样?”戚夕说:“我不嫁,要一世人陪着爹爹。”戚先生听到这样说,总是呵呵笑着。但提亲的人数丝毫没有减少,这使戚夕感到烦恼。于是,戚先生便筹钱送她到日本留学,成为荒村走的最远的人。
但她回来的时候,却带着两个嗷嗷待哺的婴儿。
戚先生显得很平静,说:“你成亲了?”
戚夕说:“是的。”
戚先生点点头,说:“甚时至,把姑爷带回来吃顿便饭?”
戚夕说:“不必,伊有别的女人。”
戚先生还是很平静,说:“哦。”
戚夕说:“孩子是双生子,还无名字,你给取个,伊人姓林。”
戚先生还是说:“哦。”
按荒村旧俗,娘家人要给外孙或者外甥打一只金锁,上面一般刻着“长命百岁大富大贵”之类的吉利话。戚先生也给两个外孙每人打一只金锁,上面各自刻着是他们的名字,林语聆和林雨铃。
荒村,没有人知道他们的爸爸是谁。
小的时候,林雨铃问哥哥:“爸爸是什么,是苹果味儿还是草莓味儿?”
林语聆说:“真笨,爸爸是菠萝味儿的。”
可是他们后来发现,爸爸只不过是村里人们口中的爹爹,大失所望。非但没有因为没有爸爸而伤心,反而有些庆幸。因为他们经常会看到,虎子他爹会操着扁担追着虎子满村跑,抓到便吊起来打得伤痕累累。所以对他们来说,爸爸简直就是残暴的象征。
虎子曾经一度与他们密谋,要对其虎子他爹采取报复。他们在虎子他爹干活回家的必经之路,安置一个兽夹子,虚掩着一些枝叶,再在上面放一块熏肉。然后三人躲在树林暗处,密切窥探,只等猎物中到陷阱,就将他拖回家吊起来打。等了半天,虎子他爹还没有出现。
林语聆忍不住对虎子说:“你确定你爹真的会出来吃那块肉吗?”
虎子一拍脑门,说:“对呀,我爹喜欢吃鱼。”
又跑回家里,到厨柜夹了半截黄鱼头放到上面,仍然躲在树林窥探。没等到虎子他爹,却不知从哪里跑出一只贪吃的野猫,一直腿被兽夹子夹得喵喵直叫,鲜血染红它纯黑色的毛。林雨铃把它抱回家,交给戚夕包扎伤口。以后拿猫便被养在家里,取名小王子。
原因是林语聆觉得,这只黑猫很像圣埃克苏佩里童话里的那个小王子。林语聆从小就拥有很多奇怪的想法。他认为,那只被他命名为小王子的猫,其实是来自另一个未知的国度,有着显赫的身世。至于它为何来到这个世界,他也说不清。或许是被迫害逃亡至此,或许是为寻找一个谜题的答案。
戚先生摇头说:“也不知伊头壳里想什么,真真无法。”
事实上,林语聆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很多次都让戚先生感到吃惊。比如他认为这个世上如果没有阶级没有国家没有种族,所有一切都作为一个个体,而不是整体,人与动物都和平相处,便不会有战争;就像一个人不会无故用他的左手拿刀砍他的右手。又说鬼神其实存在,他们也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世界,就像一张纸把人类社会隔离,但纸是由分子构成,分子之间是有空隙的,一些鬼神就是通过那些间隙来到人类社会的;而很多宗教却是披着鬼神的外衣装神弄鬼。等等,诸如此类的问题。
戚先生说:“这全是夕儿影响的。”
戚夕从日本留学回来,带回很多那里的鬼怪故事。比如偷人家小孩的姑获鸟;比如吃人污垢的垢舐鬼;比如能够和孩子一起作游戏的座敷童子;还有磨豆为生的小豆婆。闲时,就坐下来给孩子讲那些故事。林雨铃总会问:“这是真的吗?”而林语聆对这些似乎深信不疑,听完故事,独自坐在一边思考。经常一坐,就是一整天,叫也叫不动。戚先生怀疑他的那些古怪的想法,就是源于这些故事。
但有时,林语聆看起来又很简单,甚至有点低能。
比如上面所讲的,他甚至一度不知道爸爸是什么东西。比如他家里叫他出去打五毛酱油,他递给人家十块,掰着手指算,说:“你要找我五十角钱。”人家找他九块五。他数了两遍,说:“你还欠我三十五角钱。”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算的。还有,他曾经一度问戚夕:“妈妈,我和铃儿是哪里来的。”戚夕说:“有人在妈妈子宫里播下种子,就像有人在土地上撒下花籽一样……”他立刻说:“当花籽长出地面,我和铃儿也就从子宫里长出来;当花儿在阳光下慢慢长大,我和铃儿也在慢慢长大。”戚夕说:“对啦。”他便一度相信自己和铃儿也是类似于花的东西,只不过他们是生长在妈妈子宫里,所以拥有一些其它花朵所不能的特异功能,会跑会跳会说话,但还是需要进行光合作用。需要阳光,也需要水分,每当下雨,就会拉着铃儿淋个通身湿透。
因此,他在荒村也多了一个称号,叫作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