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姑娘

那个吉他手,坐在地铁出口冰冷的地砖上,头靠着墙,微闭着眼,齐肩的长发披落在向后昂着的脖子上,手指轻轻拨弄吉他,我从他的手指往上看去,一连串显赫的烟蒂烫过的疤痕,惊心触目。
那个样子像极了我最初认识的周,张扬,轻狂,羁骜。如果他真的是周……,我的心一阵疼痛,我用手捂住唇,心里微微颤抖,泪已经涌满眼眶,站在他的面前,轻轻的问:“你会弹郑钧的《灰姑娘》吗?”
他睁开眼,看了我一会,说:“会,十元!”我赶紧去凌乱的包里找钱,拿了张五十的,我怕十元会侮辱了他,当然我知道五十也许同样是侮辱。那个像极了周的男子瞥了一眼我放在他膝前的钱,闭上眼睛弹唱起来,“怎么会迷上你,我在问自己,我什么都能放弃,居然今天难离去……”
在他忧郁而怀旧的歌声中,他的脸化成了周的脸,他的忧伤变成了周的忧伤,在我的眼前撕扯着往事的片断。
那个初秋到初冬的季节,桂花开始飘落在那条并不长的小径上,在那个简陋的小房子里,那些有着月光或没有月光的狭小的阳台上,周曾多次昂望着皎洁的月光,轻轻拥我在怀中,给我唱《灰姑娘》,每次他都故作失望的摇摇头,夸张的叹了一口气,说:“哎,像我这么有才气的男子,怎么就看上了你这么丑的女人呢!哎!”而我每次都微笑着,更紧的靠在他身旁,我知道,这是他一贯的方式,我并不介意,他是爱着我的。
我想着他曾拉着我的手,指着雅戈儿大厦对我说:“以后我要将这座大厦买下来,建一栋像杜沙夫人蜡像馆那样的蜡像馆,我亲自给你做蜡像,第一间全部是你的,第二间是我的!”我浅笑,那时候我真的相信他能为我做到。
我想着他曾在淮河路拥挤的人群中对我大声的说“老婆我爱你!”然后小声的对我说:“总有一天我要将淮河路这一排的房子都买下来给你,到时候,你想开什么店就开什么店,就不用像现在这样累了。”
我想着他去客户家量房时,不小心从楼上踩空摔下来,苍白着脸躺在医院时还对我笑着说:“没事的,老婆,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的。”他笑着说:“我从楼上坠下的时候唯一想到的是,我不能死啊,死了就再也见不到你了,我要是死了我老婆不是要哭死了伤心死了!”
他叫我老婆的时候我还不是他老婆,以前,现在,以后,都不能是他的老婆。我以为离开是为了给他一个更美好的人生,只是他的倔强跟我的倔强一样,他以为放手也能给我一个更加美好的人生。
最后一次相聚,是在夏日黄昏市府广场,他带着我的儿子玩耍,我坐在花圃边上,看着他,看着我的儿子。那时他已经很沉稳,剪去了长发,穿着西装系领带,不再如以前的狂妄,他像个父亲一样一次次,耐心的教我儿子玩飞机,我再看不到他眼里的伤,再看不到我所认识的那个周,只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坚持要带我儿子出来玩,那是另一个男人的儿子。
只有一次在电话中,他说:“你真的好狠心,离婚了都不愿跟我在一起,都不给我希望。”我苦笑,有很多事情,都无法用言语说清楚,我没有说我已经不能再生育,也没有说我对婚姻已经恐惧,我想有些东西以后他会懂。
思绪中,吉他声已经停下来了,我从回忆中回过神,那个男子歪着头看我。这才发现泪已经在脸上纵横,我红了脸,似乎被人窥见心思,匆忙转身离去。男子一把拉住了我的手,我惊谔的回头,却看见他固执而闪亮的眼睛,他简短而坚定的说:“要么,找你四十,要么,再听我弹奏四首歌曲。”
我叹了一口气,抱着膝盖,跟他一起坐在冷风飕飕的地铁口,他连说话的语气都像极了周啊!我说:“灰姑娘,灰姑娘,灰姑娘,灰姑娘!”他咧咧唇角,调试了一下弦,用沙哑的嗓音,略带忧伤的唱“怎么会迷上你……我总在伤你的心,我总是很残忍……”
那一刻,我知道我的心跟着这个在地铁唱歌的男子在流浪,在哀伤,在飞扬。只是在我起身离去的时候,不曾流泪,亦不曾回头,因为我知道,我早已不再是周的灰姑娘,再也不是任何人的灰姑娘。那些无理由,无条件的信任,那些天真烂漫的眼神,只有在静静的黑夜中,回忆往事时才能慢慢弥漫我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