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古家人传记之三
九、显考泗山府君行述(山人孙)
呜呼,痛哉。不孝陈锡,今者乃始忍泪,濡毫为先大人述梗概耶,大人终于雍正七年已酉,至今乾隆十四年,已二十一年矣。当时不孝才十一岁,不获见大人盛年事,诸父又皆早背,及稍长,而老成朝夕吾大人者,亦多不在侧,不孝虽欲述大人之嘉言懿行,恐未免挂一漏万,是以且悲且惧,迟退至于今日,乃始为当代贤人君子告也。
大人姓阎讳圻,字堃掌,亦字千里,号泗山,别号树屋学人,系出河东,明初迁于沛,世世以治诗为业,多补邑博士弟子员,详载先高祖墓志中,曾王父讳尔梅字用卿,号古古,遭逢明季,以诗文忠义名天下。门人共谥曰文节先生。王父讳(日日火),字秩东,号宣亭,性慷慨善养。先文节先生之成,当世咸以为孝。详载戴无忝先生所为志。子四人,先大人最长,仲父讳(圭又),字千秋,增贡生,后大人五年卒。叔父讳坚,字山立,季父讳城,字卫公,皆邑诸生,俱前卒。
大人自结发读书,便有颉颃先贤之志。喜书画及诗,古文词。十岁能诗,自以诗本家学,不欲使人见,凡愚十一岁,适徐州始见山,喜而赋诗,累纸,每自呼曰:“山从吾笔底出矣。”家有善本《大史公书》,朝夕自塾中归,即披阅不已。一日,先王父索书,则丹铅满矣。曰:“此殊可读,何圈点?”为对曰:“不如斯,恐不记也。”年十六七,诗几二三千首。时作悲感语,一似老人,有舌上奇锋,惟说鬼诗中;佳句必警人。人情无味,王郎李世路偏多晏子桃等句。邑老生惮之矣。小试适淮安,复以微词,为人所忌。于是王父禁,不得为诗。后有作秘不敢示人,自吟咏而已。攻举子业,雅不喜时下文学,独爱先辈大家。塾师强授以时文,虽咕哔,略不能上口。故常郁郁不自得。久之,淮上吴姬望先生,有人伦鉴,见而异焉。谓先王父曰:“此奇才,岂章句小儒所识。”由是乃许尽读其所好之书文。自古六艺以及先秦两汉唐宋诸家,莫不淹读,而尤精于史记。诗则无所不见,而口不绝吟者则太白、杜少陵与先文节集为多。
岁试入虞县,再试,辄居上列:康熙二十九年庚午,读书于虞之乐冶庄,孝廉范先生士鳞、状元李公蟠、徐属诸名士皆会。康熙三十年辛未年二十三,先王母张孺人卒于乐冶,越一年,王父亦捐馆舍,大人连丧所天,哀毁骨,立几於灭性。是后常患肋下痛,每逢先大父母讳辰,素服毁面。终身不懈素,究心堪舆之说,卜杏花塠右南,距高曾兆隔一水,奉先王父葬焉。庐墓读礼,闻者叹服。乡老有合谋州之豪者,绐言先世负伊金,假吊耒索,大人曰:“不哀吾丧而利吾财,无礼甚矣。夫千全易易耳,抑独不闻澹台子羽投壁事乎?”二豪惊愧遁去。
服阕,游淮而抵合肥。以少牢祀大宗伯龚公,公为吾家排难者也,当是时,大人承家学,尚气节,不侵然诺,每炊酒,座客常满,饮至数斗不醉。遇有所缓急,意豁如也,见者皆谓有祖父风。于是竞为交游。诖误走都门,往来南北者数年。虽风雨劳顿,往往据鞍读书。在京寓报国寺,丰邑主簿何次山,冻僵路隅,大人救之得苏。越数日,次山介其乡人姚君既齐,以诗文来谒,姚君者好相人,见大人容止威重,须眉入神,因惊异。及为论文讲德,原原本本,二子悦,请北面,执弟子礼。
康熙四十三年甲申春,始旋旆,先母张孺人已去世矣,大人以未及视,含钦悲。因不复娶。于是结庐于汧罝草堂之侧,号十柏书屋。尽发家藏,取诸儒论学书,读而乐之,书一联于壁,曰:“无欲者乐之,原无欲,故恭;有事者学之,实有事,勿忘。”一意以穷理养气,为学偕中外雁行,及故旧邻里子弟,仿朱紫阳白鹿洞条约。穷经之外,更课以读史习射,务相期为有用实学。每诵读,常过夜分。日率不天明起。虽盛暑,不去衣冠。数年从学,知名之上如刘君日兴、邵君舒、赵君泰来,莫不各有得。故至今授徒有师法,即贫而废学者,亦彬彬君子之风焉。
康熙四十七年戊子秋,赴河南乡试。第三场夜风撼幕者,数四烛几灭,策长恐不及缮写,因节去一段,卷入广东西老孝廉汪公房,首艺忆批抹矣。揭晓之前日,大主试王公度昭谓同考官曰:“连朝倦勤。今从容且燕乐耳。”酒数行,付主考余公正健,怃然曰:“通场无进呈策,奈何?”陆公师曰:“策岂无第人,不能甄别耳。”余公揖曰:“能者宜无如君。”陆公毅然自任,与沈公近思遍阅十房二落卷,最后得大人策,奇之,以为不减欧苏,读二场曰:“博学老儒也。”及读头场曰:“是何异物哉,奈多此墨迹何?”众相视扼腕。旁一吏曰:“是可洗。”及洗去如新,陆公荐为第一。王公曰:“第一人已定。”遂置第二。大人宴后,见主师具道其事,陆公问第四策何以短。大人为道幕动烛灭之故,且诵所删之词:陆公曰:“是涉忌讳,有此不可中矣。”当日并见汪公如陆公焉。
康熙四十八年乙丑,捷南宫为北首第一,殿试二甲,选入翰林院庶吉士,河南今科乡试得选馆者,惟大人一人,佘公相见喟然曰:“向非陆公高识,则河南戊子科,削色矣。”
康熙五十一年壬辰,散馆授翰林院编修。充三朝实录纂修官,是年仲父病,大人告假旋里,先是戊子岁,叔父季父各析居,迁于邑门里,道远不获,来树堂,学其无晨无夕,不与大人相唱和者,惟仲父也。先人祠墓,岁时伏腊赋税之,供吊庆之烦,下逮夫米盐凌杂,亦惟仲父是以。大人得宦学,四方无内顾忧,至是仲父以病闻,大人寝食不安,急束装归。归即买舟,共游吴门就医。嗣后病渐痊,嗜间静,大人则构数椽于所讲学处以居。当是时,给假者多以违朝免,大人先期入都,该部亦以过限,具疏矣。或曰赴部尚可辨,大人曰:“以口舌得官,吾弗也。”遂归,屏居河渚,着隐林以见志。
康熙五十四年乙未,余公督学江南,延大人衡文公病为之延医,病稍愈,迁顺六府尹,因送入都,初大人寓报国寺。佟公法海,以山右宋先生言谈诗定交,先生巡抚广东,相邀为岑之游。
康熙五十五年丙申居广,著有岭南道中诸诗,还适陆公,为仪真宰,道过谒陆公。公订明年修县志。康熙五十六年丁酉春,赴仪真,寓涉园修志。诗曰:“作客因人曾岭外,观风修志复江边。”盖谓是也,志成。博瞻整理,识者谓似班孟坚矣。
是年沛大水,朝廷命四院会勘,总督常公以治河策询陆公。陆公曰:“知沛之原委者,莫如翰林阎某。著有《开河议》,可取览也。”常公曰:“君为我求之,陆公夜泛舟归。索《开河议》进之常公。公至沛,沛诸生蔡公亮采,慷慨叩当道,抵掌画策,适与先大人议合,故常公力主其事,具疏题请得允,於是开荆山口矣。然河臣终以防漕为运,嫌所凿殊浅,泄水不怏。至今沛遗老,犹恨之。
冬陆公行取内擢,大人归树堂。旧门人、族子及通家年少时时载酒,门倚张文于蕃请表其尊人希羔先生墓,先生,大人师也。碑文略曰:“先生学有渊源,父师相授,本出道南一派而所成,大致亦颇类汉之邴郑。及宋元之金华学者。而稍稍别也。顾服其教者,但以经子制艺。师事之不能尽先生。圻尝憾焉。圻自十三岁,即从先生受经,见先生端坐终日讲学,论精切,每再三天于天理民彝之旨。又取古人孝友廉节事。今日记数条。尤于饮食起居,出入步趋之间,不厌烦苦。必以礼绳之。而亦以自检。从者每惮其严。当时圻方蒙焉。罔觉后,游学四方,略有所见,归而请益或可或否,未尝不合也。盖先生之教,一以先德,后文艺为主。束之以小学。体之以寔,不立门户,不标宗旨,故知者鲜耳。夫制以经子义。进士不起于今,而今则由之,世藻其教,人华其业,古人先后行后文之义。益耗且邈矣。然在闽洛大儒之乡,旧学或存,人得以传染。私淑而不至于浮浪,俱尽者时复有焉。小郡旁邑,土风易安,师蒙相悦,止于巾笥其才者,弄文自喜以悦人。目下,文食残秽。或且封殖为豪,醉梦一生而已。非不本质少可或家
学相沿,立志较然乃众口非笑,指为怪人,即甚强力而孤然寡党,讫亦就哀,苟不至有道之门,亦谁为之引其机而坚其志哉。”
雍正元年癸卯诏起山林,逸臣在朝,有以大人荐者,于是乃入都待诏。冬十二月,诏补原官。既又命修明史,甲辰新正二十九日,特赐召对蒙。皇上褒奖连道甚好。问曾督何处学政,且称祖德。
寻擢工科掌印给事中,充甲辰会试同考官,所取十三人多一时名士:庄敦厚、张天保、陈沆,其著也。所修明史,如于忠肃、王文成、商文毅等传。惨淡经营,皆有精意深旨,隆公科多时为总裁,读大人史草,叹曰:“史之难尚惟矣。君笔为合作余专,须笔削者,君无诿,明太祖本纪尤难,惟君杰思雄文,不足尽神圣之主也。”
时六科隶都御史,有饭钱奉堂官,大人曰:“是鸟可同食天禄,彼岂需饭钱耶?”执不与,既又使家人手一公所索。大人曰:“此何地,而妄干乎?不去,吾执汝矣。”其人仓皇去。三年乙己二月。(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