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城记A2
这一日,倏然倾盆大雨。雨点打在青灰色的瓦片上,霹雳作响,宛若爆豆。林语聆在书房,坐如针毡。戚先生穿着麻布长衫,手里握着一卷《孟子》,摇头晃脑,念着却是《诗经》的句子:“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林语聆此时,一心都系在窗外,对于外公念什么,全然不在乎。
“外公,外面下雨呢。”
“哦。”
“外公,我要给自己浇水了。”
“哦。”
林语聆不知道外公的回答所要表达的真正意思,于是又小心翼翼地问一句,可不可以到外面淋湿一下。戚先生说:“不行。”继续念着:“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然后深深陷进思绪里,半晌不得言语。林语聆听着外面的雨声,只感觉口干舌燥,全身仿佛要燃烧一样。
“外公,我要死了。”
“甚么死不死的,口无遮拦。”
“再不浇水,我就会像花儿一样枯萎。”
戚先生安慰说:“不会的,你看外公不去打雨,还不是健健康康的。人体是要有水分的,但是不是叫你去打雨;你若嘴干,可以去吃茶。天越来越冷,莫要给自己淋出病来。”
林语聆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外公,你是怎么来到这个世上的。”
戚先生笑道:“你是怎样来的,我就是怎么来的。”
林语聆惊道:“你也是从妈妈的子宫长出来?”
“胡说!”
但转念一想,也不无道理,他确实是从自己母亲子宫里出来。只不过,林语聆口中是妈妈,是指他已故的母亲,还是指夕儿,那就不得而知。戚先生觉得有必要向孩子讲明一切,但像子宫这样的词语,又觉得难以启齿。不由在心里责备夕儿,对孩子说话也不知道避讳。
犹豫半晌,才说:“外公是从另外一个妈妈那里出来的。”
林语聆支着下巴,若有所思。戚先生知道,他又要在这里坐上半天,来思考他刚才的话,任谁也无法叫得动。于是,慢慢从书房退出来,把门轻声扣上,不去打扰。
大厅里,空荡荡的,人都不知道上哪儿去了。戚先生坐下给自己斟上一杯茶,却又忘记去喝。呆呆地望着院子里的那棵栌树,凋落满地的黄叶,一片狼藉。在院中央,有一口瓦缸,本来是养鱼的,如今已经荒废许久。蓄着满满一缸水,上面漂着着零星几片的青萍,在雨点的打击下,摇摇晃晃。
在戚先生的视野里,一个瘦弱的身影越来越近,却是那只叫作小王子的猫。戚先生见它垂头丧气的,仿佛刚从水里打捞上来一样,黑色的毛发湿答答地黏在身上。它从院子进来,就静静坐在角落里,一动不动,像极了林语聆不说话时候的样子。戚先生到厨房打来半碗饭,掺拌吃剩的鱼头渣滓,放到它面前。小王子仿佛养尊处优惯了,连一只耗子都抓不到。
“快吃,吃饱好好顾厝。”
那猫还是一动不动,食物此时对它已经没有任何诱惑。戚先生看它被兽夹子夹住的伤口已经溃烂,打着一把黑色大伞,到门口采了几片九节茶的叶子,捣烂给它敷上。或许真有些疼,它轻微地发出一些声音,继而又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出神。
这时,戚夕从屋檐跑过来,用一块画板遮着半个头。无奈雨大,全身还是湿透。戚夕留学回来,一直闲赋在家,照顾老人带孩子,偶尔做做农活。家里的田地大都已经租给别人,她也少操许多心。闲暇无事,就背着画板,到荒村四处写生。几年前,给两个孩子画的一张画:在一片很大很大的油菜花地里,林雨铃随着蝴蝶蹁跹,两条小辫子在风里飞扬;而林语聆则仰起头,望着天空掠过的飞鸟,表情坚定而落寞。这幅画有一个奇怪的名字,叫作《相识相知不相见》。戚夕把它裱起来,一直珍藏着,平日不许任何人碰。却在一次,村里来了一个商人,说要花大钱把它买下。戚夕二话不说,就将它给卖掉。
这一日,她本来要去烈士亭画日落。等了半天,没见到日落,却忽然下起雨。跑回家的时候,已像一只落汤鸡出现在父亲面前。戚先生拿条干毛巾帮她擦了擦脸上的水珠,手指却在她脸颊的酒窝上停住。
“爹爹,怎么了?”
戚先生笑笑,说:“夕儿的酒窝越来越好看。”
戚夕笑道:“爹爹当年一定是看到我的酒窝,才想到要把我带回来的吧?”
戚先生不可置否,笑笑,把毛巾递给她,叫她停歇一会儿,再去洗澡。
戚夕忽然问:“聆儿呢?”
“在书房。”
戚夕放下心,又问:“铃儿呢?”
“谁晓得,大概又和孩子帮捡锞子去了。”
戚夕看着那只猫,说:“小王子怎么在这里?”
平日,小王子像是林雨铃的跟屁虫,一刻不肯离开。林雨铃去哪里,它便跟到哪里,即便不能和她一起玩耍,也会在旁边默默看着。像今天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戚夕看它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不能不感到奇怪,走过去,将它抱起,亲吻着它的额头。
“小乖乖,今天怎么了,是不是铃儿欺负你了?”
小王子一把将她挣脱,跳到院子里,独自慢慢地向远处行去,瘦弱的身影湮没在雨中。戚夕呆呆地望着,身上的雨水,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她忽然想到林语聆的话,小王子不是一只普通的猫,看起来,倒像一个任性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