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城记A3
雨，还是下个不停。
书房里，林语聆依旧保持一个姿势。铃儿蹑手蹑脚地走进来，手里提着一个铁丝笼子，里面趴着一只兔子，白绒绒的，好似一团雪。林语聆没有发觉有人进来，更没有注意到那只兔子。他在思考的时候，仿佛灵魂已经离开身躯。
林雨铃把笼子放在书桌上，轻轻绕过他的身后，将双手蒙住他的眼睛，说：“哥，猜猜我是谁？”林雨铃并没有察觉自己这样问话有什么不对，她是林语聆唯一的妹妹，只有她叫他哥。如果换做别人，早就猜出她是谁。但林语聆没有，他说：“咦，天怎么这么快就黑了？”
林雨铃哭笑不得，把手放开，说：“天又亮了，傻哥哥。”
林语聆回过神，见到铃儿，知道又是她在淘气，不由伸手去刮了刮她的鼻子。林雨铃嘻嘻笑着，到厨房掰了几片白菜叶子，与他一同喂着那只兔子。那兔子仿佛怕生似的，睁着红眼睛望着林语聆，见没有恶意，才开始慢慢啃着菜叶。一边吃着，一边排着粪便。黑黝黝的，一粒粒从笼子的缝隙落下。提起笼子，滚得满桌都是。那是戚先生最为珍爱的梨木书桌，已经有多年的历史，上面的油漆脱落得斑驳。
林语聆说：“兔子哪里来的。”
林雨铃说：“虎子送的。”
虎子他爹养着很多兔子，林雨铃常去他家走动，几乎能偶分辨每一只兔子。和那些兔子接触久了，也渐渐产生感情。有一回，虎子他爹杀了几只，拿到镇上去卖。看着锋利的刀子，将那雪白的皮毛利落地剥下，地上积起一滩殷红的血水。她不敢靠近，只在一边默默地哭着。
虎子他爹笑着说：“这孩子，心真轻。呐，这一只带回家给你们吃。”说着，拎着一只刚剥下皮的走到她面前，血淋淋的，还带着一股腥味。林雨铃胃里翻江倒海，当场吐得满地都是，之后几个月连肉都不敢碰。
林语聆望着她刚刚带来的那只兔子，说：“为什么把它关起来，它喜欢呆在笼子里吗？”随即打开笼子，那兔子还是无动于衷，只顾啃着菜叶，一边还在排泄。林语聆又说：“随寓而安，斯真隐矣。” 林雨铃不懂他在说什么，拿着一个罐子，将兔子的粪便收集起来。
“这是给糖糖吃的。”
林语聆说：“这个很好吃吗？”
林雨铃笑道：“当然不是啦，这个不能吃的，傻哥哥。”
“不能吃，怎么糖糖又能吃？”
糖糖比他们小两岁，在荒村就是贪吃的代名词。家里凡是可以吃的，都经不过他的眼睛，尤其是带有甜味的东西。家里的冰糖之类的，都藏在高而隐秘的地方，但糖糖每次总是能找到它，吃完再偷偷放回去，不动声色。别人吃东西的时候，他会仰起头目不转睛地望着，一边还吸着自己黑不溜秋的指头，不离左右。
林雨铃说：“虎子骗他这是巧克力豆，他就吃了。”
原来，林雨铃在虎子家里和他一起吃着巧克力豆，糖糖远远地站着，眼巴巴望着他们，口水涎得老长。巧克力豆，是在荒村的小店里买的，两毛钱一包。虎子拿着一颗走过去，在他面前晃了晃，说：“吃过没？”糖糖摇摇头。虎子书：“想吃吗？”糖糖点点头。虎子就把手里的那颗递给他，却是一颗兔子屎。
林雨铃说：“哥，你没看到糖糖的样子，龇牙咧嘴的，特好玩。”
林语聆没等她说完，就夺过她手中的罐子，一股脑地倒进嘴里。那是兔子刚拉出来的新鲜粪便，还带着热气，在他嘴里被嚼得粉碎。嘴唇和牙齿，全部都是黑漆漆的，一股类似青草的气味熏人门面。
林雨铃大惊，说：“哥，你做什么？”
林语聆说：“我想知道糖糖吃兔子屎的心情。”
林雨铃连忙用手指，把他嘴里的粪便掏出来，拉他去刷牙漱口。戚夕看见，问明因果，也被吓一大跳。虽然知道儿子性情古怪，行为乖戾，但这种吃粪便的事情还是第一次。连忙跑去问父亲，要不要带他去看心理医生。戚先生听说聆儿吃兔子粪便，乐得大笑，说自己小时候也吃过。
林雨铃问：“外公，兔子大便是什么味道？”
戚先生说：“要晓得什么味道，要自己去尝味。”
林雨铃笑道：“我才没那么傻呢。”
戚先生笑道：“很多人就是因为太聪明，才会做那么多傻事。兔子屎可是好东西，中药里叫它明目砂，可以使人心清目明，看到别人不能看到的东西。”
说着，像是陷进往事，沉思良久。不知不觉，将目光转向院子那棵栌树，满枝黄叶也被雨水凋零殆尽。这一场雨，真的很大，似乎要将整个荒村湮没。林语聆洗刷完毕，却忽然把铃儿拉了出去。大雨扑面而来，几乎让人战立不稳。
“哥，这样会感冒的。”
林语聆说：“我们要给自己浇水，才不会像花儿一样枯萎。”
“我们不是花，我们不会枯萎。”
林语聆说：“总有一天会，只有到老去的那天你才会察觉。”
林雨铃望着哥哥，雨水模糊视线，看不清他的眼睛。
戚夕喊着：“回来，回来，会着凉的。”
林雨铃听话地跑了回来，戚夕连忙叫她去换衣服。而林语聆则是一动不动，仰起头，执著地望着灰沉沉的天空。单薄的衣裳，贴紧着肌肤，雨水从身上哗哗淌下。戚夕跑出去，叫他回去，他依旧不走。
“妈妈，天空为什么会下雨呢？”
“是天使在哭呢。”
“天使为什么哭呢？”
“因为聆儿不乖啊。”
戚夕蹲下来，轻抚着他被雨水打湿的头发，刘海遮住他的眼睛。
“妈妈，你也哭了。”
本来是雨水打在她的脸上，被他这么一说，戚夕真的流出眼泪，双肩微微颤抖。林语聆伸手拭去，雨水又落了下来，已经风不清哪里是泪，哪里是雨。
“因为聆儿不乖……”
林语聆说：“妈，我们回去吧。”
戚先生连忙打着那把黑色打伞把他们接回来，又拿着毛巾给他们擦身体。看着一对母子，像落汤鸡一般，不由摇头叹息。转眼，又将目光落在院子的那棵栌树上，呆呆不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