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长的酸疼
高中时,我以为我已长大。
我搬得动一袋子粮食,拉得起板车,能插秧,会割稻。甚至知道什么时候下种子,什么时候撒肥料。父亲能干的农活,我几乎一一经历过,我以为我已经长大了。不再合适在呆在这个家里,仍然被当做小孩一样的对待,被安排下地,又从地里被打发回家做饭,伸手要学费和伙食费时,被细细的询问和语重心长的教育。我首先想到的是离家出走,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打打零工或刷刷盘子,可我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我去得最远的地方离家还不到二十里地。那是一个叫竹箦的老镇,初中毕业的那个暑假,我去那个镇上卖过甲鱼,在每一个饭店门口兜售,整整一上午没有卖掉一只。那只是一个镇子,仍然让我觉得恐惧,我无法想象城市,我想那会是一个海,会吞噬一切。
我无数次的站在村口,蠢蠢欲动,又一片茫然。于是折回家里,在床上辗转反侧,终于在某个夏夜,我对父亲说我要分家,要两亩地,要自己盖一座茅草房,我可以自己管好自己。我相信它有一天会变成摩天大厦,因为我已经长大,有两臂使不完的力气,今天筋疲力尽,明日照样虎虎生风。更重要的是,我觉得自己有一颗跟村里人完全不同的心,它志向远大,自由自在。这样的我怎能安于家的束缚,家便是牢笼啊!父亲平静的说:“细佬啊!还清我养你十几年花的钱就分吧。”我忿忿不平,却又无可奈何。
父亲的那句话在我的心里回荡了许久,直至生根发芽。我常常暗问自己,到底什么时候才算是长大?是长满胡须,还是开始暗自神伤?小时候荡秋千的那棵槐树什么时候长得比我的腰还粗了?什么时候被砍到了,做了新娘的婚床?家里的老屋,倒了又盖,盖了又拆。那些黑黝黝的木头梁柱,那些泛着暗光的青砖黑瓦,门口那个可以养金鱼的石臼,那个用红绳编过金鱼的小姑,那个圆脸,扎着小辫,穿着花布衫的小姑,如今已经是儿孙绕膝了,可我在什么时候开始长大?是给女同学寄去第一份情书,心怀羞怯又莫名兴奋的时候?还是在烈日下跟她挥手说再见,转身后却又泪如雨下的时候?
也许我是在那一天开始长大,在医院的某个科室里,被几个数字和医生的几行字击倒,从云端坠入。仿佛从二十岁一下子跃入了五十岁,从光鲜亮丽到不堪入目。那一段回家的路,真长。那一夜的梦,真黑。我咬破了被褥,泪湿了枕巾。从此一个人走路,在没有边际的黑漆漆的世界里,我曾经哭喊却是无助,我曾经奔走却不见尽头。那一刻,我是否已经长大?
或许,是真的遇着的时候,或许,是遇着真的时候。或许是在我的手里有另外一双手的时候,在我的影子里有另外一个影子的时候,在我的心里有另外一颗心的时候,在我的生命里有另外一个人的生命的时候,生、死、哭、笑不再任我处置的时候。
那是有你的时候,我的爱,我的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