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城记A4
戚夕换了一身衣服,给两个孩子洗完澡,然后下厨烧菜做饭。林雨铃帮忙在灶下添柴烧火,火光将她的脸映得红彤彤的。隔壁的张大爷拿了两个红龟过来,说是哪个亲戚的孩子满月送的。荒村的风俗,孩子满月都要给亲戚好友送去红龟的。那是一种类似包子的糕点,糯米或粳米做成的皮,再以红色食用染料拌匀,做着龟壳状。再在龟壳里放上馅,最后用柚子叶封底。馅分为甜的咸的两种,甜的有花生酥绿豆沙蜜饯碎等等;咸的主要是八宝饭之类的。张大爷拿过来的正好是花生酥馅的,也正是林语聆喜欢吃的。
戚夕说:“你还是留着自己吃吧,我们吃的有很。”
“又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要嫌。”
戚夕笑笑,说:“大爷讲哪里话,我们都是一样人,谁嫌谁啊。”
张大爷呵呵笑着,说:“这多年来,全是你们照顾着,我心里过不去。”
“都是邻里乡亲的,应该的。”
张大爷说:“不惊你笑,我是看着你长大的,心里可一直把你当作我的亲生女儿。”
戚夕笑道:“那顶好,晚上就在女儿这吃饭。”
张大爷忙摆手,说:“我吃饱了。”
戚先生过来也一再挽留,张大爷就是不肯。托着一双拖鞋,在地上发出一连串啪啦啪啦的声响。这双拖鞋已经黏在他脚上很多年,只要天不冷,他就一直穿着。鞋底被磨得又薄又平,右边的鞋底都已经断掉,却还不舍得丢。戚夕曾经给她买过一双新的,他却从来不穿,完完整整放在柜子里。
戚夕把红龟放到锅边热了一下,撕了底下的柚子叶,盛在碗里,让两个孩子先吃过。林语聆拿起碗,一阵狼吞虎咽。张大爷在一边笑吟吟地说:“慢慢来,莫要噎着。”林雨铃说:“哥哥是赶着看动画片呢。”张大爷说:“那纸人子有甚好看,还不如我们早年的布袋戏。”林雨铃说:“哥哥真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说着,大家都笑起来。
家里的电视,还是十年前买的,黑白14寸,是荒村最早的电视。那时大家都觉得新鲜,只要天不大冷,院子里总是黑鸦鸦挤满着人,有的还自带凳子,像看露天电影一样。戚先生总是乐呵呵地搬出电视,在旁边焚上一堆艾草驱蚊。因为信号不好,只能搜到一个伤城电视台,而且屏幕也不清晰,迷迷糊糊地布满许多小斑点;往往不知哪里刮来一阵风,把图像都刮不见了。这时总是虎子出马,朝那电视猛拍几下,图像又跃然而上。
虎子说:“操,这机器原来欠抽。”
虎子他爹生怕电视给拍坏了,自己赔不起,操起凳子说:“我看你他妈的才欠抽。”话音一落,电视又没图像。众人都怪虎子他爹声音太大,把图像都吓跑了。虎子他爹怕引起众怒,只得硬着头皮自己上前轻轻拍了两下,电视仿佛跟他闹别扭似的,毫无反应。
虎子他爹无法,对虎子说:“你去拍。”虎子上前一拍,图像又出来,而且比刚才清晰不少。大家都诧异他那是什么手啊。在荒村比较有见识的余四奶奶,有一次到虎子家里喝些小酒,趁醉把他拉过来,摸了摸他的手骨,又看看他的手相,说:“这双手可了不得,如果在早年可以封侯拜相的。”
虎子他爹笑道:“四奶奶莫是和我开玩笑吧。”
余四奶奶把虎子的手拿给他爹看,说:“你看这孩子有指头子有九个螺呢。”
荒村很早就流传着一条民谣:一螺穷、二螺富、三螺四螺开当铺、五螺六螺卖豆腐、七螺八螺车马簇、九螺十螺福禄足,手上没螺抓不住。虎子他爹自然也是听过,只是从来没有注意自己儿子居然长着九个螺。乍听余四奶奶一讲,起初还是将信将疑,这小子只要不给家里添乱就好,哪里指望他去当官?
余四奶奶又说:“手相有五行之分,这孩子正好是木型手,是官运亨通之相。再看伊指长肉厚,将来必是大富大贵之人。”
虎子他爹吓了一跳,见余四奶奶说的有理有据,不容他怀疑。这却把在一边的胡子乐坏了,说:“老子以后就是官老爷,以后你还是拿扁担打我,看老子不把你关起来。”虎子他爹勃然大怒,操起扁担就打,说:“就算你他妈踩着狗屎当官,老子还是你老子。”
虎子看着电视里那些当官的大多都是作威作福,不禁心向往之,盼望自己可以快快长大。于是又和林语聆林雨铃两兄妹商议,当官以后要怎样对付他爹,好好出口恶气。林语聆说主张先缴获他的武器,把他的扁担藏起来。虎子说:“不行,他还可以用凳子打我。”林雨铃说:“那就把凳子也藏起来。”虎子立即想到一个难题,说:“村里扁担太多,凳子也太多,他万一到别人家里去借,那该怎么办?”这确实让人伤透脑筋,总不能把荒村所有的扁担和凳子都藏起来吧,这劳动力也太大了。
那时电视正在热播《济公游记》。虎子也和荒村其他男孩子一样,故意把衣裳剪得零零碎碎,把家里的大蒲扇去掉边沿缝上的布条,再把它撕开几道叉,不知又到哪里捡一顶破帽子头上,趿着大人的解放军鞋在村里晃悠,口中唱着:“鞋儿破,帽儿破,身上滴袈裟破……”虎子他爹知道,又操着扁担追着他满村跑。
虎子说大概想起自己现在是济公,被老爹追得四处逃窜,未免太丢脸。于是他霍然转身,破扇子一挥,说:“何方妖孽,祸患人间,还不给我现出原形。”虎子他爹大怒,一扁担把他扫在地上。虎子依旧说:“你还不现出原形,休怪我不客气。”说着,又把扇子一挥。他爹猛地又给了他一扁担。虎子方才明白自己的扇子不是济公的扇子,是没有法力的,吓得转身又跑。
虎子他爹还要追,却是戚先生走出来,说:“算啦,孩子不是这样子教的。”虎子他爹对儿子暴躁,对年老的长辈还是十分尊重,当下也不去追他。但虎子那天却吓得不敢回去,就留在戚先生家里。戚夕帮虎子洗澡,看着他身上满是一道道乌青,说:“疼吗?”
虎子摇摇头说:“不疼。”眼泪却流了下来。
戚夕搂着他说:“不哭,不哭。”
虎子忽然说:“我想妈妈。”
戚夕说:“那阿姨以后做你妈妈好不好?”
虎子想了想,说:“我要问一问爹爹,他同意了我就叫你妈妈。”
戚夕爱怜地拿着毛巾,帮他擦去脸上的泪痕。洗澡后,倒了一勺子菜油搽在那一道道乌青处。恰巧,虎子他爹来叫他回去吃饭。虎子死活不回去,他爹随手操起门口的一把扫把就要往他身上招呼。戚夕连忙拦住,说:“虎子今在就留我厝里吧。”
虎子他爹愣了愣,说:“伊太肮脏了。”
戚夕说:“孩子哪有不脏的。”
虎子说:“阿姨要做我妈妈。”
虎子他爹连忙红透脸,喝道:“莫要胡说!”
又对戚夕说:“小孩子乱讲话,莫要放在心上。”
戚夕笑道:“如果你不介意,以后就让虎子叫我妈妈吧。”
戚夕笑起来,两边脸颊浅浅的酒窝,像是盛满着蜜饯。虎子他爹不敢抬眼看他她,只是呵呵笑着。又把虎子抓过来,凶神恶煞地嘱咐两句,叫他不许捣乱,不要给阿姨添麻烦。当晚就把他留在那里,然后自己一溜烟地跑回家,喝下两杯烧酒,一夜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