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
父亲是一个平凡的人,一生从事教育。父亲又是一个不平凡的人,从教五十余年,把毕生的心血献给了他挚爱的学校和学生,硕果累累,桃李满天下。父亲是一本书,教会我们做人做事的道理,教会真善美,学会感恩。父亲的勤奋和执着影响着我们,使我们儿女在积极向上的家风中成长。
父亲是家中的长子,刚满五岁,爷爷奶奶就让父亲跟着他的表姐去读书,当时男女分校,表姐上的自然是女子学校,至于爷爷奶奶为什么让他们的大儿子去读女子学校,可能是因为父亲年龄小,个头长得矮,怕独自去男校受人欺负,想让年长一点的表姐照应一下的原因吧。可以想像当时的情景,到处是女孩子的世界里来了一位大眼睛大脑袋的小男孩,在当时男女授受不亲的年代里确实是一件滑稽事,也可能是父亲确实比周围的女孩子年龄小许多,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才使得女校校长破例收下了这个小男生。
在女校里父亲显出了读书的天赋,母亲当时和父亲同班,后来听母亲说,起初她们都想欺负这个小男生,可过不了多久,就发现这个小男孩儿特别的聪明,很受先生的喜爱。为了不被先生打,不少女生都偷偷抄过父亲的作业,母亲自然也在其中,当时的父亲浑然不知。
记不清年幼的父亲在女校的几年里跳了几次级,上了初中的父亲已不再需要表姐的呵护,自然回归到男校中去。这时日本人入侵了中国,颇有点影响的爷爷在这期间当了28天的区长,因爷爷尚有中国人的良知,坚决不肯给日本人卖命,毅然辞去区长职务,从此赋闲在家。那时物价飞涨,民不聊生,家中无经济来源,不久就陷入困境。此时的爷爷心情不好,家中已是一贫如洗,无钱再供养孩子们读书,身为长子的父亲理所当然地承担起了家庭责任。父亲一边上学,一边找了一份带课的兼职,同时还要辅导弟弟妹妹。
每天,年少的父亲都要夜半三更才睡,天刚亮就得起床,真正体会到了头悬梁,锥刺骨的滋味,就这样,父亲的学习成绩依然是级部第一,还担任了级长、学生会主席等职。老师爱才,学校破例允许他以这种特殊的形式完成学业,并给予享受特等奖学金。父亲的恩师,早年曾追随孙中山后来去了台湾的杨先生曾赋诗赞扬父亲,号召学生向父亲学习,这段故事已被收录在安徽省嘉山县志上。在这期间,父亲参加安徽省数学竞赛获全省第七名,据父亲讲,他所有的题目都做对了,有的题解法独特还被发表在全国性的数学学报上,可当时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穷学生,很难说得清竞赛背后的事情。
父亲居住的县城不大,郑家长子刻苦读书,少年养家的故事传遍了整个县城,被许多人家视为教子的楷模。也许是觉得父亲以后必成大器,我的外公看中了父亲,打算把她的女儿——我的母亲嫁给父亲。对这桩婚事,奶奶是一百个赞成,因当时的外公有着自己的商店和伙计,家境还算殷实,母亲读过书,模样长得也算俊俏,算得上大家闺秀了。可父亲一听头就炸了,原来父亲在女校时有一个女同学暗恋着他,这个女孩十分喜欢父亲,和父亲一直保持着联系,在困难的岁月里,女孩儿成了父亲的精神支柱。在父亲保存的老相册里,我见过这位阿姨的照片,单眼皮,杏核眼,小巧挺直的鼻子,很漂亮,而且她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凤仪。
当时我的奶奶是不知道这件事的,话说回来,就是知道了也不会同意,换了贴子,双方父母同意,亲事就算定了。母亲因知道这个小男生的才气,心里其实是很愿意的,只是苦了父亲,父亲是孝子,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敢违抗,可父亲反抗了,但父亲失败了,主意已定的爷爷奶奶容不得父亲争辩,奶奶以死要挟,父亲只好屈服与母亲拜堂成亲,最终以远走他乡,不与母亲同房而抗争。假如没有后来的事,自然也就没有我们姊妹了。
父亲当时是一热血青年,国难当头,他要去追寻共产党,去皖南山区寻找新四军。父亲打算还用他的老办法,不过与原来一边上学一边教书养家不同的是,他要一边读书一边救国,因此他报考了皖南大学数学系的函授部后,便向大别山进发,要革命去了,身无分文的穷学生就这样不辞而别。可是半路上,贫病交加,父亲患上了疟疾,病倒在一个小山村里。母亲闻讯一路坎坷赶到父亲的身边,端汤喂药,百般呵护,以一个女人的柔情,救回了父亲,也唤回了父亲的心。此时的父亲,被母亲感动,终于回到了现实,又承担起了养家的责任。
解放了,百废俱兴,国家急需人才,教育急需人才。父亲这时浑身有着使不完的劲,县里筹建学校的重任,落在了父亲肩上,父亲怀着对共产党的赤胆忠心,倾其全力。按父亲后来跟我们说,那时筹建学校的资金都由他来全权处理,当时的财务制度也不健全,大量的资金从他手中流过,可他连一分钱一根铁钉都没往家拿过,真正的忠心耿耿。筹建了小学建中学,父亲也从中心小学校长变成了中学的团总支书记。那时的父亲整日里忙啊,他太兴奋了,过去寻找共产党未能成梦,现在党就在身边,就在为党做事,再忙也幸福。
父亲整日里在学校,根本顾不了家里的事,为此,他让母亲辞掉小学教师的职务回归家庭料理家务,好让他有足够的精力扑在学校里。那时的父亲,鲜花与荣誉共存,真正的前途无量。县人大代表、党内重点培养对象、县教育局后备干部、省劳动模范等等光环围绕着他。去合肥出席省劳模会,正好和黄梅戏名角严风英在一个讨论小组。父亲说,严风英扮相好、人品好,那时劳模们都想听严风英唱歌,严风英从不拒绝,总是唱了一段又一段,满足大家的要求。
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开始了,父亲凭着对党的赤胆忠心提出:外行不能领导内行。这句话不想惹恼了一位确实是外行的父亲的顶头上司,这位领导自动对号入座,认为父亲这句话是冲他来的,不用说,这样的年青人太有棱角,日后定将构成威胁,必除之而了后患。就这样,一句对党的直言使处于事业颠峰的父亲变成了右派,这时是1957年,我刚出生。
父亲被打成右派后,全家的生活一下子陷入低谷,本来在家全心全意操持家务的母亲只好走出家门,想法挣钱养活我们。此时爷爷早已过世,奶奶需要我们赡养,正在读中学的叔叔也需要我们的经济支持。父亲的工资变成了每月只有29.5元,家中的困境可想而知,为此学业优秀的叔叔痛失了上大学的机会,去读了不需要缴纳学费并且可以提供生活费的师范。爸爸虽然失去了领导工作,庆幸的是教书的权力没有被剥夺,他仍然可以给学生上课,这可真是不幸之中万幸,父亲十二分的珍惜这难得的机会,没白没黑的忙,为了他心爱的学生,父亲忍辱负重,晚上接受批斗,写检查,白天上课。
为了上好每一节课,父亲晚上常常是接受完批斗写完检查接着备课,好在他从小就养成了吃苦能熬夜的习惯。可苦的是,接下来的三年自然灾害,人人都吃不饱,很多人家都是天一黑就睡觉,讲的是人是一盘磨,睡倒就不饿,可父亲不能,他要备课,要给学生准备大量习题,因此我们家的灯总是亮到最晚,尽管那是没有电灯,家境困难,连煤油灯都点不起的年代。全家人为了父亲,宁肯少吃一口饭,也要省下买煤油的钱给父亲熬夜用。父亲也就在那时落下了胃病,每晚大口地吐着清水,气火攻心的父亲几乎天天牙疼,疼得浑身冒汗,粒米不进。
父亲的右派帽子没有影响他教学生,学生也没有因为父亲是右派而歧视他。父亲书教得好人品也好,他的学生仍然尊敬他,有一个学生对父亲的遭遇不公,还偷偷地赋诗为父亲鸣不平。这一切给了父亲极大的安慰,他唯有为学生倾其全力才能让内心平静,也是对爱他的人的最好报答。父亲的教学水平日臻成熟,他教过的学生都对父亲怀有深深的敬意,父亲能把一个个深奥的数学难题深入浅出、举一反三。
父亲鼓励学生多思考,碰到有新的思路和创意的学生,父亲会感到由衷的高兴,此时他似乎忘记了所有的忧愤与烦恼,眼前唯有他热爱的学生。父亲有一手漂亮的板书,几何作图几乎不需要工具就能十分规整。父亲有着深厚的古典文学功底,天文地理更是父亲的爱好,逻辑思维与形象思维很好地进行了互补,使得听父亲的课是一种享受。父亲尊重学生,从不挖苦他们,用心地保护着年轻人的信心与自尊。
1964年,父亲的右派得到纠正,1965年初,我的小弟弟也降临人间,父亲给他取名丰年,意指家中从此步入祥和之年。可惜好景不长,文化大革命开始了,读书无用,知识越多越反动。经过了一次磨难,父亲的棱角已被磨去不少,不再敢直言不讳,这时有人又提起了摘帽右派,提起了爷爷曾当过伪区长(这是父亲向党交心时谈起的),提起了父亲去皖南的动机,此时的父亲真的是惶惶然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厄运又会降临到自己的头上。家中不断有来外调的人员,尽管某些外调人员怀着不同的动机,有的甚至拍桌子打板凳逼迫父亲做伪证,但父亲从未昧过良心说假话诬陷过任何人。那时课是没法上了,整日里是学习班和批斗会,学校里贴满了大字报,教师之间师生之间互相检举揭发,父亲每日回来,我们都要看看父亲的脸色,然后再由母亲小心翼翼地打听父亲这一天是否平安。
父亲无论遇到什么事情,总是忘不了教书育人,这时学校已无人教书,学生都走上街头搞大批判战斗队去了。顶着白专道路黑典型帽子的父亲终也无可奈何,这时他唯一能有所寄托的就是他的儿女,教育我们以知识为本,不要丢弃功课,要尊重老师,以致于恢复高考的1977年,我和哥哥就能双双为全国重点大学录取,成为当时轰动一时的佳话。
十年浩劫终于过去了,父亲终于又获得了新生,先是悬挂多年的组织问题解决了,接着是担任教务主任,后又成为学校的校长,党总支书记。父亲曾是我的老师,可我并没有因此得到父亲多少的纰护,父亲看见他的学生时眼睛是亮的,脸上浮现出动人的光泽。我曾暗地里观察过,父亲每次见到他喜爱的学生,那眼神比看我和哥哥都温柔,为此我曾抱怨父亲偏心,尽管他的女儿曾拿过高中数学及语文竞赛第一,可父亲总是一笑了知。父亲从不管家务,缺少生活常识,为此没少挨母亲的抱怨,父亲曾闹过水是否开了都不知道的笑话,父亲是超脱了家长里短、儿女情长的俗事,把心思全用在教学上了。
此时的父亲算是名人了,上电台,登报纸,大幅的照片经常在报纸上见到。市政协常委、市高教职称评定委员会负责人,一连串的职务围绕着父亲,可父亲认为当领导是兼职,教书才是本色。我们给父亲算了一笔帐,他一个人干的工作量相当于平常的三个人。父亲每星期要带高考毕业班学生22节数学课,这还不算晚自习及辅导课,还要管理学校的一大摊日常事务以及教职员工的家长里短和思想工作,用妈妈的话说,父亲是一天到晚忙得脚后跟不着地。这时教师的待遇逐渐提高,老师已经有了课外辅导收入,有的老师为了争取名利双收,总想着挑有报酬的课上,因此出现了争课抢时现象。这时的父亲总是以身作则,他把别人不要的时间用来给学生补课,把有报酬的课时让给别的老师,每天第一个到校,最后一个离校的父亲从未给自己多拿过一分钱的额外补助,父亲的行为感染了教师,以后再也未出现过争抢课时现象。如今,父亲教过的学生有的成了大学教授,有的成了留美博士,有的成了舰队司令,但无论他们干什么,他们都忘不了他们的恩师,他们都忘不了带给父亲一声问候,这时的父亲眼睛就会奕奕生辉,就会感到莫大的满足。
父亲的言传身教带动了一批优秀的教师队伍,父亲任教的学校每年高考的升学率都很高,父亲把关的数学单科更是地区的前一、二名。父亲积极主动举贤让位,多次打报告,要求让年轻骨干力量走上前台。可是学校对父亲的吸引力太大,父亲实在割舍不下这份情怀,因此,尽管体弱的母亲需要父亲的照顾,父亲还是经不住学校的再三挽留在退居二线后继续着他的教学生涯。
此时,哥哥、我和弟弟在父亲好男儿志在四方的鼓励下大学毕业后都离开了父母,虽然姐姐与父母同居一地,但姐姐有着她自己的工作,姊妹四人只有她继承了父亲的事业,加之一个城东、一个城西,不会骑自行车的姐姐也不能常常回家。母亲望眼欲穿地盼望父亲退下来好有个伴,这期间还发生母亲做饭时登高取锅摔倒在地,两小时后才被下班回家的父亲急送医院而差点送命的事。我们也都希望父亲退下来怡养天年,这时的父亲已发现患有脑血栓症状,不宜再操劳过度,可父亲还是瞒着我们又干了几年,而他多干的这几年在我们看来几乎全是尽的义务。
哥哥是一个电话接着一个电话要求父亲退下来休息,并委派姐姐全权监督处理。接到姐姐告知父亲阳奉阴违的电话,哥哥一气之下赶回家中,欲和姐姐去父亲任教的学校堵住父亲就业的源头。消息传来,我思绪万千,我理解父亲,父亲教书不是为了挣钱,若为钱,以父亲的教学水平和影响力,外聘或做家教的收入就会相当可观,父亲教书是为了育人,这是他的精神寄托,学校与父亲已溶为一体,彼此相依,不可缺少,为了父亲幸福,做儿女的唯有让父亲如愿才算孝顺。接到我打回的解围电话,父亲激动地说:知我者,小女也。
70岁的父亲终于从他热爱的岗位上退下来了,因为医生警告父亲,脑血栓有继续发展的趋势,不能再用脑过度,否则后果不堪设想。退下来的父亲也没闲着,参加了由退休教师组成的老年诗社,隔三岔五地诗友们还要聚一聚吟诗作对,在这期间父亲与母亲来我这儿小聚,游济南千佛山归来后还吟诗一首:
《满庭芳》
国庆五十周年,谐老伴与万青、树明喜游千佛山。
丹桂飘香,黄花吐艳。将儿偕妇历山。马龙车水,盛况喜空前。何俱苔滑路险,手牵手,奋力登攀。歌声起,红旗漫卷,已上翠微巅。
悠悠五十年,神州崛起,勇着先鞭。幸继往开来,破浪扬帆。世纪待翻新页,港澳归,宝岛将还。仰天啸,国强民福,星弹入云寰。
父亲还将他的孙儿辈的名字组成对联,上联是:峣苕昆冈藏美璐;下联是:康宁陋室溢芬芳;横批:亮哉斯言(黑体字是父亲和叔叔孙儿辈的名字)。
父亲是一个感恩和有责任心的人。父亲感谢母亲在他最困难的时候没有将他抛弃,感谢母亲为他生养了四个儿女并个个有出息,感谢母亲为支持他的工作而承担了全部家务。那个叫凤仪的阿姨前些年打听到父亲任教的学校来找过父亲,五十多年过去了,从花季少女已变成白发老人的她难得还惦记着父亲,我想父亲何尝又能忘记少年情怀,只不过他们是婚姻自由的牺牲品,彼此恪守着责任与道义而以。可惜命中注定他们无缘相见,那天父亲生病发烧未能到校,而这种情况在父亲的教学生涯中几乎没有。凤仪阿姨没有打搅父母亲,留下一封信后悄然而去。在我出差路过家中小住时,父亲向他信任的小女儿透露了埋藏在心底的遗憾,父亲对此唏嘘不已。
如今父亲已长眠于明光九龙山公墓。每年清明,姐姐、哥哥、我和弟弟都会携儿带女与母亲和叔叔婶婶一道给父亲扫墓。父亲的墓地上摆满了他生前喜爱的美丽菊花,在父亲墓碑的背面,镌刻着儿女对父亲的无限思念与敬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父亲之风山高水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