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字之义和一字之音的奥妙
前些时,与目前仍在做小学语文教师的郭学志老朋友有过小聚,其中曾经谈到他对一篇古文中一个汉字的翻译持有异议,老朋友的独特发现和见解让老夫颇受启迪。
这篇古文就是大家耳熟能详的“东施效颦”的故事。《庄子·天运》载:“故西施病心而颦其里,其里之丑人见而美之,归亦捧心而颦其里。其里之富人见之,坚闭门而不出;贫人见之,挈妻子而去之走。彼知颦美而不知颦之所以美。”
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的语文教材六年级上册加标题《东施效颦》选用了这段古文字,并对这段文言文作了如下白话文的翻译:
“西施心口痛,皱着眉头从街上走过。同村一个丑妇人看见西施这个样子,觉得很美,回去也捂着胸口,皱眉蹙额,从街上走过。村里富人看见她这副模样,都紧闭大门不愿出来;穷人见了,带着妻子儿女,远远避开。这个丑妇看到西施皱眉的样子很美,却不明白她皱眉的样子为什么美。”
如果不是一个有心人,恐怕谁也不会发现这段文言文的翻译有什么不妥之处。然而,郭学志先生通过对一个汉字本义、语言环境、语言风格等多角度进行用心推敲和详细考证,却从中悟出了前所未有的新意。
郭学志的发现其实只有一个字,就是对《庄子·天运》篇“东施效颦”中那个“归”字的理解。据郭学志考证,文言文“归亦捧心而颦其里”的“归”字,属于汉字“六书”中的一个“会意”字,从止,从妇省;其本义为“女子出嫁”,这在《说文解字》和《康熙字典》等权威工具书中都可以找到根据。据此,郭学志认为,将“归亦捧心而颦其里”中的“归”字翻译成“回去”或者“回到家里”,都是“归”字的引伸义,而不是“归”的本义。如果能够沿用归字的本义,翻译成“于是,丑妇人在出嫁那天,也捂着胸口,皱着眉头,招摇过市……”,岂不更加符合“东施效颦”的语言环境?岂不使后文“其里之富人见之,坚闭门而不出;贫人见之,挈妻子而去之走……”的语言环境显得更加典型和出彩?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于是,老夫当场连连击节称道:“高论,高论,实属高论也!”后来,老夫又从网上查阅了郭学志的博文及有关文献资料,并对老朋友作了如下回复:“作为百家争鸣的学术探讨,只要追溯有源,持之有据,并能自圆其说,不仅均可聊备一说,甚至还可以自成一家矣……”
受老朋友的启发,老夫浮想联翩,竟对长期纠结心头的一个疑问有了大彻大悟。
若干年之前,老夫曾在一个文人聚会的场合高谈阔论,一不留神,遂将儒家经典《论语》的“论”字读成了汉语拼音第四声“lùn”,有朋友当场纠正说:“《论语》的‘论’字不能读作去声‘lùn’,而应读作阳平第二声‘lún’。”老夫虽孤陋寡闻,年轻时却有种“打破沙锅问(纹)到底”的精神,问他为什么?对方也答不出“子丑寅卯”。事后查阅字典辞书,都说《论语》的“论”字应该读作“lún”,而不能读作“lùn”。至于《论语》的“论”字为什么只能读作“lún”,而不能读作“lùn”,均未注明原因;请教专家学者,也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所以,《论语》的读音问题从此成了长期困扰老夫的一个心病。
那天同老朋友话别之后回到家里,老夫接受夫人“拷问”:
“中午上哪去了?”
“到郭学志那去了。”
“有事儿?”
“没事儿!”
“没事儿瞎跑个啥?
“胡论八扯呗……”
真没想到,这句不经意的回答,居然一下子撞响了老夫长期纠结的那根“心弦”,让两千多年之前《论语》一书的“论”字的读音重新回响耳畔。于是,老夫思接千里,云游四海,并对《论语》的“论”字之所以读“lún”而不能读“lùn”逐渐琢磨出了几条原因。
首先,《论语》的“论”字之所以读“lún”而不能读“lùn”,也许源自方言“论”字的读音。譬如,“胡论八扯”,乃一句地地道道的河南方言。“胡论八扯”中的“论”字,在河南方言中绝对读作汉语拼音的阳平第二声“lún”,而不会被读成仄音第四声“lùn”。河南地处中原,是中华文明的重要发祥地之一,中国古代许多王朝都定都河南。从某种意义上讲,河南方言就是中国古代的官话。河南与山东接壤,山东曲阜的孔老夫子也算是河南的半个老乡。河南方言与山东方言虽有千差万别,但绝对不会没有相通之处。作为儒家文化创始人的孔老夫子及其周边弟子,无论是讲学,还是相互对话,或许都会带有浓重的地方口音,但是孔老夫子及其弟子的言论中也绝对不会没有中原方言的文化基因。此其一也。
其次,《论语》的“论”字之所以读“lún”而不读“lùn”,也许源自方言“论”字的含义。譬如,“胡论八扯”,在河南方言中意为“侃大山”,漫无边际地“胡扯乱喷”。《论语》是儒家学派的经典著作之一,记录着孔子及其弟子的言行,由孔子的弟子及其再传弟子编撰而成,成书时间大约在春秋战国时期。由于孔子的知识渊博,自他开始打破“学在官府”的传统,开创私人讲学之风。“夫子风采,溢于格言”(《文心雕》)。可以想见,无论是《论语》对孔老夫子慢条斯理讲学时举止仪态的静态描写,还是对其与弟子之间高谈阔论时的动态刻画,无不彰显着孔老夫子的气质与个性。同时,诸如子路的率直和鲁莽,颜回的温雅和贤良,子贡的聪颖和善辩,曾皙的潇洒和脱俗,等等,虽寥寥数笔,却传神入化,无不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可以断言,《论语》中所有精彩感人的场面和振聋发聩的格言,均非孔老夫子及其弟子们的“精心策划”,而是孔老夫子及其弟子们天性自然流露的结果。据此,老夫以为,所谓“论语”者,就是古代的“实话实说”;编纂整理成文,相当于今天的“杂文”或“随笔”。如果直接说《论语》就是孔老夫子及其弟子们“胡论八扯”或“胡扯乱喷”言论的实录,好像对孔老夫子及其弟子们有点大不敬;其实,抛却“胡论八扯”和“胡扯乱喷”的贬义,理解成孔老夫子及其弟子们的“自由言论”或“言论自由”,有何不成?又有何不敬?此其二也。
再次,《论语》的“论”字之所以读“lún”而不读“lùn”,也许与古代汉语的“通假字”有关。据考,这方面的例证很多。清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载,论,假借为“抡”。刘熙《释名·释典艺》载:
“《论语》,记孔子与弟子所语之言也。论,伦也,有伦理也。”《康熙字典》载:“论,《说文》为‘议’也”。《周礼·春官·大司乐贾疏》载:“直言曰论,答难曰语”。《论语序解正义》则说:“论者纶也、轮也、理也、次也、撰也。以此书可经纶世务故曰纶,圆转无穷故曰轮,蕴含万理故曰理,篇章有序故曰次,群贤集定故曰撰。”《文心雕龙》又说:“昔仲尼微言,门人追述,故仰其经目,成为《论语》,盖君论立名始于兹矣。”可见,古代“论”、“伦”、“抡”、“纶”、“轮”,或假借,或相通,只要“追溯有源,持之有据,均可聊备一说。”此其三也。
此外,“论”字读“lún”而不读“lùn”,并非《论语》独此一家。譬如,杜甫《咏怀古迹》诗曰:“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此“论”就读“lún”而不读“lùn”,当“抒发出来,表达出来”解。再譬如,汉乐府民歌《孔雀东南飞》句:“生当作死别,恨恨那可论。”此处的“论”也读“lún”而不读“lùn”,意为“尽情说,说得尽”……此其四也。
“论”字读“lún”而不读“lùn”,还有其他一些用法,此处不再一一赘述。
总之,汉语言博大精深,往往一字之义或一字之音,都会显得奥妙无穷,精彩绝伦。受老朋友一字之解的启发,老夫斗胆对《论语》“胡论八扯”了一通。说三道四都可以,但愿不要让老夫落个对孔老夫子及其弟子“大不敬”的罪名。
卖弄了,卖弄了!
2014年3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