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城记A5
那天晚上,虎子他爹喝下两杯烧酒,躺在床上,却怎么也无法睡着。他坐起来,填一眼水烟,烟火在漆黑的夜里明明灭灭。在那明灭中,戚夕的笑容仿佛一只耸入云层的风筝,看不见多高多远,而那根线始终系在他的脑海,挥之不去。披上一件外衣,从房间出来,月光如霜,撒满他走过的土地。
荒村很多拮据娶不上老婆的人家,常常会趁外出打工之际,带回一个女人作为传宗接代的工具。虎子母亲就是这样来到荒村。起初,是虎子他爹的表哥从云南带回来的,他对她说,回到荒村要给她盖房子,给她买很多首饰。但不想回来,家里已经帮他找了一门亲事,无奈将她以30块钱价钱卖给虎子他爹。那些从外地带回来的女人,大多都和家里切断联系,所有的辛酸和委屈,都无人诉说。如果遇见好的夫家,也就罢了,不然只有逆来顺受。
虎子母亲在其中算是比较倔强的。虎子他爹自认是爱她的,从没给她短衣缺食的生活,甚至稍重一点的活都不许她做。但虎子母亲还是日夜想着摆脱这里,一次次的逃走,一次次被荒村的人家追回来,最终被生生打断一条腿。生下虎子以后,本以为她会安分,但还是无法拴住她的心。在虎子四岁那年,和来到荒村采购药材的商人跑了,从此杳无音讯。
虎子他爹想着以往的事情,不知不觉来到戚夕家门口。楼上两个房间的灯都亮着,橘黄的灯光映在纱窗上,虎子和戚家两个孩子的身影在上面攒动。戚夕正给他们讲故事,软软的声音从窗户的缝隙流出,像幽谷的兰香,沁人心脾。虎子他爹不由出神,这一刻才明白,以前对虎子母亲的,原来不能叫作爱。荒村没有明确爱情的概念,只要两口子一起生活,就认为那是爱情。这是最原始,也是最简单的爱情,但现在在他想来,一切都是可笑的。
戚夕的故事讲完,问三个孩子肚子饿不饿。虎子客气起来,说:“不饿。”林语聆也说不饿,要妈妈接着讲故事。林雨铃却说:“我要吃九层糕汤。”戚夕说:“虎子和聆儿也吃九层糕汤好不好?”虎子说:“好。”林语聆说:“吃完九层糕汤,妈妈还讲不讲故事?”戚夕说:“嗯。”
然后是戚夕下楼的声音。虎子他爹听得血脉膨胀,趁着酒性,几乎就要闯进她家里去。但在此时,楼下的灯亮起来,他一下就清醒了。即使他闯进去,他又该对她说些什么。她是荒村最美丽的女人,是从日本留学回来,会写诗会画画,她的视野和知识远比他的胸襟广阔。一个乡野村夫,他该拿什么去包容。
走在荒村寂静的小道上,远远近近的灯火零星点缀在凄清的夜里。他习惯了孤独,自从虎子母亲离开,他就一个人担起照顾孩子的责任。不仅要下地干活,还要洗衣做饭。一些亲戚看不过去,纷纷上门要给他说媒。而他却早已心灰意冷,他不知道应该要怎样去对待一个女人,就像对待虎子母亲一样,即便对她再好,她的心也不在你那里。
但那天晚上,他却不这么想。因为一个女人,她叫作戚夕。可是,这一段爱情只有他自己知道。就像小说里的两条线索,他是明线,她是暗线。很多年以后的一个早晨,他忽然发现虎子的个子,已经长到他的肩膀,已经过了需要妈妈的年纪。他忽然有些怅然,像是失去什么东西。
虎子说:“爹爹,你是不是在想女人?”
他爹说:“去你妈的。”
虎子点点头,说:“原来是想妈妈。”
虎子他爹本能地操起扁担,这一回却没有打下去。虎子也本能地撒腿就跑,却见父亲没有追来,呆呆地站在原地,也有一些怅然若失的感觉。虎子他爹叹息一声,丢下扁担,说:“过来。”虎子犹豫一下,还是走回去。
他爹说:“你知道女人是作甚么的吗?”
虎子说:“女人就是用来操的。”
虎子他爹乍听之下,觉得有些道理,但一个孩子说出这样的话,实在是没道理。所以还是把他绑起来,狠狠打了一顿。虎子大叫:“戚阿姨救我,戚阿姨救我。”他爹一怔,便不再打他。虎子以后得出一个结论,只要他爹一打他,就高声大叫戚阿姨,可以减少很多皮肉之痛。
虎子他爹还是深深将自己的感情,埋在心里一个任何人都无法触及的地方。他不敢直视戚夕的眼睛,生怕一不留心泄露自己隐藏多年的秘密。那时,他将不知如何面对她,面对荒村所有人的嘲笑。可是在内心的深处,他又迫切希望戚夕能够明白他的心思。
他还是像以往一样,会不时送一些兔子肉和一些新鲜的蔬菜过去。这没什么,戚先生因为是学堂的名誉校长,又是很有学问的人,许多学生家长为表示尊重,也常常会送东西过去。虎子也是在学堂读书的,而且时常惹是生非,曾一度要被开除,也都是戚先生出面处理的。所以,他送点兔肉蔬菜,也是名正言顺。
但他忘记,荒村还有一位凡事都有些见识的余四奶奶。
说起来,余四奶奶和他们家还有些关系,按理虎子他爹还得叫她一声表姑婆。余四奶奶也常去他家走动,闲来无事,就喝点小酒。渐渐地,从他的言行举止中也瞧出一些端倪。她说:“单身这久,也该再找一个女人送帮洗衣裤煮煮饭。”不久,就带着一个女人到他家。是邻村的一个寡妇,叫作张红,只有一个女儿,也已经长大,对他也没什么负担。
那个女人长得不算太差,干干净净,又能干活。但在虎子他爹看来,比起戚夕,总是差得十万八千里。余四奶奶私底下问他:“怎样,你讲一句,事情就帮你办下来。”他笑了笑,说:“一个人已经习惯,多一个人反倒别扭。”余四奶奶明白,只说:“戚家的女儿,你是一万个要不起的。”
虎子他爹笑道:“这世上还有哪个男人配得上伊的。”
余四奶奶说:“你明白顶好,就惊你不明白。”
他明白,怎么会不明白,自己只是一只癞蛤蟆。他并不奢求什么,只要能够默默地望着她的背影,像秋水一般,在他的眼睛里流淌而过。他一直记得余四奶奶的那句话:戚家的女儿,你是一万个要不起的。因为这句话,埋藏在心里的情感,竟会隐隐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