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城记D1
夜,深沉。
左近站在城市最高的摩天大楼上。冰冷的寒风刮起他黑色的长袍,猎猎作响。脚下是闪烁的霓虹,五彩缤纷。他不曾看一眼,将头高高地抬起。痴痴地注视着天际的那一轮明月,一动不动。
雪儿站在他的身后,悄然无声,仿佛连呼吸都停止了。她仰起头,面对着月亮,张大着眼睛,然而她什么都看不见。是的,她是一个盲女,与生俱来。刚开始,她以为世上所有的人们都和她一样,在黑暗里度日。后来明白,并不是这样。她只能靠其它感官来弥补这一缺陷,但她永远无法在脑海里形成一个完整的意象。比如一张桌子,通过接触,她可以判断它的形状,再通过其他人的语言知道它是方是圆,但她不能在脑海形成一个成熟的画面,什么是方什么是圆。她只有一种意识,而且并不完整。
在荒村的时候,没有人愿意和她一起,连自己亲弟弟都会嘲笑她,只有聆儿。只有他会带她去听风吹过竹海的声音,只有她会告诉她这世上所有美丽的事物,只有他会在她难过的时候为她拭去眼角的泪花,只有他会在她沉闷的时候给她讲故事。聆儿是一个非常喜欢讲话的孩子。是的,他是一个孩子,永远都是。他会告诉她隔壁张大爷田里的稻草人会说话,告诉她爷爷的拖鞋在夜里会偷偷地去散步,还有他和铃儿养的那只黑猫其实是个落难的王子。这一切,在旁人听来不可思议的事情,她却统统相信了。他还会给她念诗,给她山有木兮木有枝;给她念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给她念关关睢鸠,在河之洲。虽然她不解其中滋味,但聆儿的声音却是婉转动听。有时,他还会给她讲一些很奇怪的话,什么这个世上如果没有阶级没有国家没有种族,所有一切都作为一个个体,而不是整体,人与动物都和平相处,便不会有战争,譬如一个人不会无故用他的左手拿刀砍他的右手;什么鬼神其实存在,就像一张纸把人类的世界隔离,但纸是由分子构成,分子之间是有空隙的,一些鬼神就是通过那些间隙来到人类社会的;又说鬼神存在,宗教却是虚伪的,鬼神其实和人类一样,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工作,而宗教把这一切都扭曲了。对于这一些,雪儿都无法明白,可她却愿意认真地听他说话。因为他是林语聆,是这个世上唯一对她说这些话的人。
有时候,她觉得左近和聆儿很像。比如他们的手心都是热的,比如他们都喜欢吃她做的东西,比如他们都喜欢光着身子睡觉,比如他们都是那么执着地喜欢月亮。聆儿常常会对她讲一些关于月亮的故事,什么嫦娥奔月,什么阿姆斯特朗登月等等。可是左近从不对她讲这些。他很少说话,也很少睡觉。白天他不停地在写小说,不停地抽烟,只在她端食物和水给他的时候,他会说一声谢谢。晚上他会带她一起去摩天大楼看月亮,他说她的眼睛缺少一种光,所以什么都看不见,这种光只有月亮能够给予。在没有月亮的夜晚,他习惯独自沉思,偶尔靠在椅子上打个盹,嘱咐她到时间叫醒。
和左近相处的日子,她常常会想起聆儿。那个喜欢很她说很多话的孩子。她记得,在荒村的那个夜晚他走丢了,她出去找他,淋了一身的雨。回来便病倒了。她的身子很弱,经不起一点点的风吹草动。那一晚 ,她躺在床上,全身发烫,四肢百骸仿佛都要裂开一般。家里忙里忙外,乱糟糟的。她叫着聆儿的名字,迷迷糊糊地,感觉被一只大手抓走了。那只手没有温度。她记得聆儿说过,这世上的一切都是它潜在或者外在的温度,然而那个人没有。那只手,不冷也不热,恍若无物。可是它确实紧紧地抓住她,挣脱不开。他的身上也没有任何气味,甚至连气息都没有。
雪儿说,你要带我去哪儿?
那人说,大冥府。
雪儿不知道大冥府,还以为是大名府。这还是聆儿为她讲《飞龙全传》的时候告诉她的,宋太祖赵匡胤少年就是到那里充军的。她不知道这人为什么也要带她到那个地方,难道她也犯了什么事吗,要被发配充军?
那人仿佛可以看透她的心事,说,难道你在这里的生活不叫作充军吗?
雪儿吃了一惊,不敢再胡思乱想。她不能理解这人的行为,更不能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但她觉得他和聆儿说话不一样。聆儿的话就是赤裸裸地摆在你面前,你也无法看清。而这人的话,却好像被一层薄纸挡着,只要捅开,就能看见真相。然而,她并未找到这张薄纸。她被恐惧和疑惑交织着,多么希望此刻聆儿就在身边。可是,聆儿去了哪里?
她说,我不去大冥府,我要去找聆儿。
那人说,他很快就会来陪你。
那人说着话,却并没停下奔跑。他的速度很快,雪儿不由自主地被抓在他手中,只觉寒风如刀一般割过她的脸庞,长发被高高地刮起,笔直地向后拉扯。她以为这样的速度,在这样漆黑的雨夜里狂奔着,一定会撞到树木,或者被石头绊倒,可是没有。她感觉整个身躯仿佛飞起来,连大地都是虚浮的。而她刚刚还被病痛折磨着,此时却是无比的舒畅,就像根本没有生病一样。
那人说,脱离那个身体,就脱离所有病痛。
雪儿说,你撒谎,我还是什么都看不见。
那人说,这生生世世,你都注定是个瞎子。
雪儿斩钉截铁,说,不,聆儿说我会好的。
那人冷冷一笑,将她摔在地上。雪儿感觉地面散发着潮湿的热气,周围阴森森的,知道已经离开荒村,来到所谓的大冥府。有许多虫蚁从四面八方涌来,爬上她的身子,她怎么扫也扫不干净。有许多狰狞的笑声,和野兽的吼叫,一阵接一阵仿佛海浪一般侵袭而来。许多人在山呼着,詹二斯万岁,詹二斯万岁。
那人说,我就是死神,詹二斯。
雪儿全身战栗着,慌乱地望着四周,但什么也看不见。有一条冰冷东西,软绵绵地滑过她的大腿,缠绕着她的脖子。她记得聆儿给她讲过《圣经》里的故事,亚当和夏娃因为受一种邪恶动物的怂恿,偷食了上帝的禁果,从此被驱逐出伊甸园。那邪恶的动物便是蛇。她从未接触过蛇,但从荒村人们的言语中知道它的特性。缠在她脖子上的就是一只蛇,它的信子正在她脸上游走。她的眼泪哗哗地留下,失声地叫着聆儿,聆儿,你在哪里?可是没有回答,周围只剩下笑声、吼叫、山呼。
可是忽然之间,鸦雀无声。她听见她熟悉的脚步声,清晰而又落寞。每走一步,连大地都会觉得疼痛。她想起死神的话,他说聆儿很快就会来陪他。她忽然非常后悔,这里这么危险,刚才却因为自己的恐惧,把聆儿叫来。
她朝那脚步声爬过去,喊着,聆儿,聆儿,你快走……
脚步声停了下来,只听詹二斯说,左近,你是来带走艾尔的?
不错,来人就是左近。
左近说,是的,我要带艾尔回家。
雪儿听到他的声音,知道不是聆儿,心里终于放下。而对蛇和虫蚁,以及周围一切的恐惧又重新蔓延全身。她听见左近正慢慢向自己靠近,蛇立即从她脖子上溜走,虫蚁也一下跑得一干二净。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抱住左近的腿。此刻,只有他才是她的安全支柱。
左近俯下身,对她说,艾尔,咱们回家。
詹二斯冷笑着,左近,你以为你是谁,你只是一个人。
左近说,你也只是一个神。
詹二斯说,我是死神,掌握一切的死亡。
左近说,是吗,比如詹大斯?
詹二斯显然很是气恼,砸碎了许多物件。左近始终很冷静,他将雪儿轻轻抱起,凌乱的长发落到她的脸颊,搽去她部分的泪痕。雪儿闻见他的胸膛之间散发男子气息,不由一阵心悸。这种感觉,是聆儿身上所没有的。
詹二斯砸过物件,半晌,说,左近,我可以立即叫你死。
左近只说了一句,我可以让你生。
詹二斯默默不语,只听轰的一声,颓然坐倒。左近抱着她头也不回地走出大冥府。雪儿躺在他的怀里,默默数着他的脚步声,一步,两步,三步……。她这一刻真希望能够永远地听着他脚步的声音,一直陪他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