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城记G3
在落镇墨雪街上，有一个红泪咖啡屋。
青女望着这个名字，说：“一生辛苦兮缘别离，十拍悲深兮泪成血。”
林素不明白，只看着她紧蹙的眉头，莫名地有些难过。她永远看不透她，却总被她的悲伤感染。有时候她想，她要是一个男的，她也许会爱上她，爱上她若隐若现的悲伤。可是她们今生仅仅只有做朋友的缘分，但也就够了。人要学会知足，不可贪多。
林素正想着，忽听背后有人在念：“水仙欲上鲤鱼去，一夜芙蓉红泪多 。”
青女回头看到一个清俊的少年站在面前，也正抬头看着这咖啡屋的名字。他穿着一件水青色风衣，在料峭的春意里瑟瑟，眉宇间凝结着沉重的忧伤，一头过长的头发在清风中微微颤栗。他的目光缓缓地往下移，透过结满水汽的落地玻璃窗，注视着里面柜台上的女孩。那女孩正专心致志地煮咖啡，丝毫没有注意到他，柜台下面靠墙而坐的一个男孩正隔着玻璃向他挥手。那少年恍若无视，目光始终温柔地落在那女孩身上，像雾，又像水。忽然扬起头，长叹一声，向着墨雪街狂奔过去。青女望着他瘦削的身影间渐渐消失在街尾，那一声叹息久久地萦绕在空中，是一种落花般的哭泣。
林素说：“你认识他吗？”
青女冷冷地道：“谁认识，又是一个疯子。”
“进去吗？”
“好。”
进去之后，才看清了那个煮咖啡女孩的摸样。是一张精致的脸，仿佛是造物者的偏袒，将这世上最好的风景赠送予她。她的头上是一顶紫红通花帽，脖子圈着银灰挂绒球围巾，穿一件白色厚呢大衣。眼睛含笑着，宛若江南汪汪的水波，却始终全神贯注地盯着咖啡机，似乎并没发现有人进来。
屋里布置的十分雅致，淡蓝色的灯光幽幽地照在雪白的墙上，上面错落有致地挂满后现代主义作品，在正中央还有一块诗牌，也叫诗版，以供客人题诗之用，在旧小说里还可以看到，在伤城有许多这样的地方。诗牌下面坐着的是刚才向门外那个少年挥手的男孩，正和同桌的三个女生打的火热，笑声肆无忌惮地在屋里回荡。坐在他们身旁的一对情侣正好借着他们的笑声来掩盖自己的肉麻情话，恰到好处地只让他们两人可以交流情蜜，而又让屋里的其他人可以免去鸡皮疙瘩落满地的危险，一举两得。那男孩看到青女和林素进来，急忙挥手向她们打招呼。林素友好地回了一笑，男孩不由呆了一呆，只觉如沐春风般的舒畅。青女见男孩却也生得好看，眉清目秀，笑起来可以看到两颗洁白的虎牙。可是他脸上天生就带着几分轻佻的颜色，让人看了有些难受。
青女离他远远地挑了一个座位，林素就在她的对面坐下。桌上有一本红皮小册子，上面用正楷写着“伤城诗稿”四字。旁边有一个檀木匣子，里面叠放着粉红色的薛涛笺，上面躺着一只蓝色圆珠笔。还有其它一些喝咖啡时要用的琐碎的物品。
“你好像和那边靠墙而坐的男生很熟？”青女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翻开着《伤城诗稿》，映入眼帘的是一手秀逸的钢笔字，很明显是手抄的。
“他就是陈小D，见过几次面，他常常来我们学校找女生玩的。”
“哦？“
“你知道伤城七十二所中学的四大青草吗？”
“青草？”
“就是帅哥。”
“哦。”
林素津津乐道：“这四大青草，头一棵就是秦公馆的秦生，第二棵便是他的孪生弟弟，叫秦天——”
正说着，著咖啡那女孩过来问：“请问两位要些什么？”
青女说：“请给我一杯冰咖啡，七成冰。”
林素一惊，说：“你不怕冷死啊？”
“喝冰咖啡可以使人清醒，我建议你多喝。”
林素不明言外之意，说：“那好，我也来一杯冰咖啡，不过要少一些冰。”
煮咖啡的女孩一离开，林素又迫不及待地对青女说：“你知道这女孩是谁吗？”
“不知道。”
“也是，你都这么久没回来了。”又压低声音说，“她呀，就是秦公馆的大小姐秦晴，也就是秦生和秦天的姐姐。她很漂亮吧？”
“恩。”
“还有两棵草都是城东一中的。一个是独孤残月，不过这人我行我素，很不讨人喜欢。另一个就是陈小D——”
青女忽然惊异地“咦”了一声，结束了林素的喋喋不休。《伤城诗稿》正对半摊开着，里面有一首《如梦令》：
月软花残箫馁
糕冷灯黄人未
苍夜苦吟词
鸥鹭惊飞塘苇
难寐
难寐
一盏咖啡红泪
下面的作者署名正是陈小D。青女不由回头朝他望了一眼，他仍旧与那三
女生嬉闹，不时对着手机的屏幕发笑，想是收到什么有趣的短信了。
忽然林素也“咦”了一声，指着诗牌叫青女看。
青女望去，也是一首《如梦令》：
一夜北风愁煞
欲饮白酒还辣
深巷寻花柳
她们嫌我未大
MY GOD
MY GOD
且听一首SUPER STAR
字迹龙飞凤舞，下面的署名已是面目全非。
青女看了哑然失笑，说：“这首诗中西合璧，特别是周星驰式的MY GOD，令人捧腹。”
又翻下一页，却是一首现代诗，叫《四月青丝——致林徽因》
也许 那是你
茉莉凝着白露
白莲映着晨曦
微微一欠身
清雅的芬芳便缱绻四溢
你从墨香悠远的诗经中 袅袅走出
从江南四月的空灵中 款款行来
旷世风华 轻灵旖旎
绣口一吐
空气中流淌着倾城诗意
盈盈一抹浅笑
是我执着于日日夜夜的寻寻觅觅
曾不止一次
一笔一画细数你的名字
每一横 每一竖
都氤氲着四月天的气息
——四月风的柔 四月雨的细
四月晨烟的软 四月花开的韵
和你四月云朵般的笑颜 清浅 飘逸
拾一枚红叶 寄予你
上面密密地写满我的心迹
就那么一个不经意的翩然转身
早已定格成我心中的永恒
苍苍蒹葭 绵远三千里
晨风中 落日下 秋水伊人
遥遥不可期
纤纤衣袖盈风 纯纯群裾飞扬
蓄满了我穿越 仿佛千年的
暮想与朝思
下面作者的署名是纪子。
青女奇道：“这不是少秦追求的那个女孩吗？”
林素说：“是啊，她是初三段的伤城第二，仅次于林语聆。写得可好？”
“少秦如果能够追到她，那将是一辈子的福气。当然，免不了要受气的。”
正说着，秦晴将咖啡送了上来。青女问：“这诗稿的诗，可是从诗牌上来的？”
秦晴笑道：“这位同学真聪明，诗稿的诗确实从上面来的，每月编辑一次，是我弟弟亲手誉写的。”
“你弟弟的字真漂亮。”
“谢谢。”
林素马上问：“是那一个弟弟？”
秦晴微笑回答：“是我阿生弟弟。你似乎认识他们？”
“哪里，我可没那么好运气。”
“阿生最近在慕容寺，阿天你们也不必理他，脾气古怪的很。”说完，又露出一个迷人的笑魇，恍若百花一刹盛开。
“要是没什么事，我就不打扰了，祝你们有个好心情。”秦晴微笑着说。
青女说：“麻烦你了。”
秦晴微笑着走开，又回到柜台煮咖啡。
林素又问：“刚才你说表哥追到纪子会受气，为什么啊？”
青女笑而不语。
这时，小D站起来，转身照着手机在诗牌上一阵龙飞凤舞，想是将草稿打在上面了。青女一看那题目，是《钗头凤》，对林素说：
“素素，你知道陆游与唐婉的故事吗？”
林素说：“陆游我知道，课本上有他的诗，唐婉却是谁？”
青女呷了口咖啡，若有所思。小D在诗牌上一路狂飙，写到“乱红飞去相思墨”忽然一个急刹车，但由于惯性最后那一横仿佛灵魂出窍飘得很远。好在诗牌上仅有那首半中半西的混血儿，也如同鬼一般，吓不死。小D察觉到现在有许多双眼睛正盯的自己，包括刚刚进来的两个女生，以下的字不由放慢写字的速度，将自己的字精心装扮一番，但写惯了丑字，忽然写美字总觉得有些力不从心，那些字舍弃了龙凤，改头换面作了蚂蚱，一个个欲跳非跳。
终于写完，小D半口气不敢先松急忙回头看青女和林素的反应，却见两人正埋头悄声说话，对自己辛苦半日的杰作恍若无视，不由倒吸一口气，将起先要松掉的一口气一齐撞进肚里。两口气一撞却产生了摩檫，檫出了火花，于是生出满肚子的火气。无处发泄，遂将目光转向同桌的三个女生。那三个女生洞察先机，慌忙带动屋里的客人鼓掌，其中有人认识他是陈家的公子，更是马屁之辞横溢于外。小D虚荣心得以满足，再去看青女林素，可两人仿佛世外高人，心无杂物充耳不闻雷鸣般的掌声。
小D调整心态，再调整出一个自认够上落落大方的笑容，好能够表里如一地走过去，搬一只靠椅坐到青女身旁。与他同行，并且与他一同坐下的还有他同桌的三个女生妒嫉的目光。小D听她们正在讲陆游与唐婉的故事，插口道：“唐婉我认识——”说到此处忽然戛然而止，想自己不但相识满天下，连宋代的人都有交情，不禁自己被自己倾倒。可是此话出口容易让人对自己的生物个体性质产生怀疑，于是改口说，“我是知道她的，好像后来嫁给赵明诚了吧？”
青女林素对他视而不见，继续讲自己的。小D暗想自己不但已非是生物个体，而且还是气体了。只好坐着旁听，牵一发而动全身，又向秦晴要了一杯咖啡，边喝边拿眼神在二人爱抚，并且脑海里还天马行空地乱想。偶尔思想一岔，想到方才的话，不由一阵心慌，说：“我刚才说错了，唐婉是嫁给张士诚的。”一出口，又对自己的答案失去了信心，局促不安。
青女转过头说：“同学，你不知道随便打断别人说话是不礼貌的吗？”
小D点点头，继续听他们讲。越听越是惶恐，青女最后说唐婉是嫁给赵士程的，自己跨越时空地让她改嫁两次，不禁窘迫万分。然而这窘迫也只藏在心中，并不显于形色，小D久经沙场，早已练就一张厚脸，刀枪不入，在他脸上连脸红的先兆也休想找到。当下说：
“同学真是博学多才，在伤城已没有哪个女生像你一样聪明。”
青女毫不留情，说：“在伤城也没有哪个男生像你一样无耻。”
小D变废为宝，说：“过奖过奖。”
青女冷冷地说：“请你离开。不要影响我喝咖啡的心情。”
小D连忙转换话题，以缓和气氛，说：“同学喜欢和冰咖啡吗？”
“你知道热胀冷缩吗？喝热咖啡可以使人的虚荣心膨胀。我建议你也喝一喝冰咖啡。”
“其实我也喜欢喝冰咖啡。”
小D本想通过这样找到共同语言，但青女接下去便不讲话了，拿银色小匙轻轻在杯里搅动。小D转换对象，向林素道：“我们好像早就认识了吧，我记得你，叫林素。”
林素笑道：“你还是走吧，我朋友不喜欢你在这，你不要惹她生气。”
小D考虑长远，不计眼前得失，说：“那好，我就不陪你们了。”
站起来要走，他同桌的三个女生连忙过来接驾，看他恋恋不舍的神态，生怕他被那两个狐狸精迷住，又踅了过去。三个人抢着他将他拖回来，暂时坚定他一向软弱的意志。
这时，青女才回头看那首《钗头凤》：
东风破
千秋索
乱红飞去相思墨
忧白首
乌丝瘦
多情青女
晚来霜作
莫
莫
莫
烟波阔
兰舟惰
子规啼尽伤心语
跫声落
春弦挫
巷深相对
旧时刚过
错
错
错
下面依旧是个署名，陈小D。青女轻轻念着，像嚼碎的呓语。词里的意境竟是那样的熟悉，仿佛曾经发生在自己身上一般。她不敢多想，猛喝了一口咖啡，浇灭心里刚刚涌起的奇怪而又可怕情愫。
“青女，小D好像认识你哦？”
“何以见得？”
林素说：“多情青女，晚来霜作。他都知道你的名字，可不认识你？”
青女微微一笑，说：“他那个青女，是指降霜女神。李商隐的诗有‘ 素娥惟与月，青女不饶霜。’就是这个意思。”
“那他写得怎样？”
“有些意思，毕竟现在会写诗的男孩子不多。”
林素学着她平时的语气“哦”了一声，显得意味深长。
又一脸地说：“你是不是也写一首呢？”
“为什么？”
“因为所以，科学道理。”
青女想了想，说：“好。我们也写《钗头凤》，我打草稿，你负责把它抄到诗牌上。记住哦，不要写我名字。”
“为什么？”
“因为所以，科学道理。”
青女从檀木匣里拿了圆珠笔和薛涛笺，不假思索，提笔就写，仿佛孕育的千万感情就要在这瞬间宣泄。写好让林素拿去抄在诗牌上。小D因为青女垂青自己的诗作，沉浸在喜悦中不能自拔，一看林素写在诗牌上的诗立即将喜悦砍掉一半，但见林素写得字一个个苗条得像楚灵王章台宫美女的细腰，远不及自己的蚂蚱体魄强悍，无意又论证了自己以前的一个观点——女生的字迹和相貌成反比。自信复燃，喜悦洋溢在脸上招摇。
林素写好回来，调皮地将诗稿往身后一藏，说：“伤城第一才女的墨宝，我得好好藏着，以后保证可以换大钱。”
青女笑道：“你要你就拿去好了，何必有来数落我。”又看了看时间，说，“我们该走了吧？”
林素争先跑去买单。秦晴送她一次免费券，说：
“因为你们在诗牌上题诗，所以下次光临我给你们买单。”
林素欣喜若狂，拿起桌上的《伤城诗稿》，说：“这个可以送给我们吗，我朋友很喜欢。”
“当然可以。”
小D看着她们走出去，怅然若失，只将手拿起来摇了摇。青女往外走，又看到起初在门口遇见的那个清俊少年，一会儿的功夫，他仿佛变了一个人。头发已经剪短，抹上着哩跟根怒发冲冠地竖起，身上已换了一件咖啡色夹克，目光如死水般沉静。青女看着径直向店里走去，只是身影还是那样瘦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