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理之脆弱与肉身之沉重
罗伯斯庇尔上街视察革命形势。人民们问国家是什么?他回答,国家就是人民意志的体现。人民们说,我们就是人民,我们的意志就代表国家。
罗伯斯庇尔微笑地点点头。是的,国家就应该具有高尚的道德,就应该是人民公意的体现,所有不符合人民公意的肉身和精神都必须流血,头颅都必须落地。
此刻,塞纳河正在流血,鲜红的色彩将把法兰西引向一片自由的天地。
丹东在塞纳河边散步,他心思重重。看!那么多的血,流的血太多了!
丹东与罗伯斯庇尔是法国大革命的战友,并肩战斗在这面自由的红旗下。可是此刻,丹东看到更多的却是屠杀。他开始怀疑,怀疑“自由神的铜像还没有铸好,炉火烧得正旺,每个人都有可能把手指烫焦”。
丹东想起妓女玛丽昂。本来,玛丽昂也是人民中的一员,由于她做了妓女,她是否属于“人民”就是个问题。
按照人民公意,她的行为是道德败坏的表现,而人民是道德清白的化身。所以,一个市民并不自然地就是“人民”。只有行为符合公意道德的市民才是“人民”,否则就是社会渣滓。
人民们认为,卖淫是有钱有势的贵族老爷们逼出来的,只有消灭贵族的肉体,消灭不平等的财富分配制度,才能重建国家的道德秩序。而妓女玛丽昂的母亲不以为然:卖淫与不平等的财富分配制度有什么关系?那纯粹是一种生理行为,一种自然的生活方式。她为自己的女儿辩护说:要是她下面的那个小泉眼不流水,渴也会把你们这些贵族老爷们渴死。人为了活命,身体四肢什么都用,为什么就不许用那个?四肢和“那个”凭什么要区别对待?
妓女玛丽昂说自己卖淫不过是个人的感觉偏好,我用肉体干活跟农民用身体种地没有什么分别。人们爱从哪寻求快乐就从哪寻找,肉体也好,圣像也好,玩具也好,感觉都是一样的。她用诗一般的语言热情地说:“我是一个永恒不变之体,是永无休止的渴念的掳取,是一团红火,一股激流。”
妓女玛丽昂的逻辑其实很简单:活着就是寻求快乐。如果每个人都感觉不幸福,公意道德还有意义吗?如果一个社会不能满足每个人的幸福感觉,建立国家还有什么意义?所以丹东想,公意道德如果可以取代个体感觉偏好,个体生命就不再属于自己,而属于民族或国家,这与专制并无二致。如果国家或民族的意志凌驾于个体自由感觉的偏好,就是道德上的强权,这样的强权就是暴政。只因为自己爱把衣服刷得干干净净,就有权力拿断头台为别人的衣服做洗衣桶,就有权力砍掉他们的脑袋吗?不错,要是有人往你的衣服上吐唾沫,想不劳而获偷取你的食物,你当然可以自卫。但是如果别人不搅扰你,别人的所作所为又与你何干?人家穿的衣服脏,他自己没有什么不好意思,你有什么权力对他指手画脚?难道你是上帝派来的宪兵?
然而在罗伯斯庇尔这里,代表公意道德的国家,就应该无所不管:你吃什么、穿什么、想什么、说什么,甚至拉什么,都不能随随便便。而丹东觉得,什么都管的国家就像一头食人的怪兽,随时都可能跳上断头台。一个真正具有自由意志的国家,就应该让每个人按照自己所喜欢的方式吃喝拉撒、思考、做爱、享受阳光。前提是他既不许靠着损害别人以求得自己的享受,也不许让别人妨碍自己的享受。这是人类活动的最高规则,国家政权形式应该像一件合体的衣裳,熨帖地穿在每个人民身上。肢体可以是美的,也可以是丑的,它有权利保持自己的原样,任何权力都不允许把它剪裁成一件道袍。所谓幸福,就是赤裸身体的天神,是酒神巴克斯,是奥林匹克游戏和歌唱优美曲调的嘴唇。
看到这儿,我想起美国《独立宣言》。300多年前,美国人庄严写道——我们认为下面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并赋予他们若干不可剥夺的权利,其中包括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任何形式的政府,都要最大可能地增进民众的安全和幸福。法国是思想启蒙的发源地,而《独立宣言》正脱胎于启蒙思想。如果丹东了解今天的美国,会不会多少有些宽慰?
最终,罗伯斯庇尔把丹东,连同他认为不是人民的人民统统送上了断头台。
塞纳河血流翻滚。“一将功成万骨枯”,革命于是和摧毁、屠杀等义。是的,革命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力的行动,就是“收拾金瓯一片,分田分地真忙。”打土豪、分田地,财富的再分配是否就是革命的起因,和革命的动力?社会是一只打不烂的魔瓶,人类生活是一场玩不腻的游戏。游戏有输赢,感觉输得多赢得少了,便希望规则的重建,最好推倒重来。用刘小枫的话说是:“如果你养肥了穷人,革命就会半途而废。”当然,罗伯斯庇尔最终也被送上了断头台,死的时候不知道他是否想明白一个道理:财富有限,欲望无穷,在人类生活这场永无休止的财富博弈中,每个人都可能是他人的断头台?
罗伯斯庇尔和丹东都死于共同发起的革命,这一点让人心底发悚。其实,幸福和痛苦是上帝为人类写下的两条最基本的密码,人生来就是来跟它进行周旋的。病痛、嫉妒、孱弱、丑陋、孤单、冷热寒暑、爱而不得……最后都统统走向死亡。当然,它也给你快感:享受爱情、美味、阅读和写作……佛陀看清了这一点,要求我们断灭贪嗔痴,但似乎也没能如愿,从而把世界照顾更加周全,改变人的真实处境,多些快乐,少些痛苦。死的时候,罗伯斯庇尔发现,自己不惜牺牲他人的身体来推行道德加恐怖的民主专政,本来是为了拯救他人的身体自由,结果自己成了鲜血淋漓的救世主,只知道把别人送上祭坛,不知道牺牲自己,耶稣用自己的血解救世人,我却要世人自己流血解救自己。真的,耶稣要在我们每个人身上上一次十字架,我们所有的人却在客西马尼园里厮打得头破血流,可是谁也不能用自己的创伤解救别人,到处是荒凉、空虚,只剩下我孤身一人。
丹东不是比罗伯斯庇尔悲观,应该是更为透彻,因为他懂得了人类自身的残缺。赴死之前,丹东看见满天繁星在闪烁,他清楚上帝其实不存在,解救人世的痛苦不再是上帝的事,而是人自己的事。人们为自由而战,用的却是人的血肉,这是人类自身所受的诅咒。现在,自己的身体也要用进去了。
结语:生命的欠缺与生命理想间的不平衡,是任何制度都无法解决的。伦理制度由人建立,并由人执行,因是人为,所以脆弱。任何制度与宇宙自然性状的完满有着永恒的距离,因而人类的肉身将无法不永远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