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不忆江南
2010年的江南之行，让我感触颇深。多少次梦回水乡，多少次梦醒他乡，这是曾经养育我祖先的山水，也是我熟悉的陌生地。街头，我似乎就像一个游学多年的乡子，不住徘徊。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这是一句切合实际的诗句。三百年后，我又回到这陌生的故土，却已不是少小离家老大回，而是再续前世今生的情愁。
儿时书中的江南，总是沉浸在细雨中的曲径幽巷，铺满了光滑的石板路，柳叶上的晶莹水珠散落着水乡的婉约。偶尔有几个女孩从桥上走过，她们手中缓缓旋转的桐油花伞与那银铃般的笑声，似乎让空气中都飘逸着典美的气息，引人不住回眸。庭院后的小桥流水，总有穿梭过往的乌篷小船，他们载着满归的货物，洋溢着喜悦的笑容。还有那善良的阿婆，总会端出香酥的糕点，与她俊俏的小孙女一起分享，是种不可逾越的快乐。这是我想象中的江南，也是我印象中的江南，更是我唯一理解的江南。
今天，我走过幽静的小巷，走过精细的小桥，感受着梦中的水乡情怀。既无黄钟大吕之响，也无波涛裂岸之势的江南小镇，以她特有的轻柔浪漫沁人心脾。这一刻，人生的爱恨情仇，似乎早已淡忘；这一刻，生命的生老病死，似乎不再重要；这一刻，命运的多舛不齐，似乎也消散在这江南烟雨中。听佛寺的晨钟暮鼓，回想尘缘孽世间，有多少人伤离别，有多少事空悲切，多少莺歌燕舞、风花雪夜却只是一瞬间，到头来都如同尘埃般浮浮沉沉。如果我可以变成一滴小水珠，飘落空中，会是怎样的纯净？也许正如佛家所说：人生本来无一物，又苦处处惹尘埃……
一时间思绪万千，不觉已走到码头。慢慢走上乌篷船，坐在蓬中品味黄酒，闻着酥饼香甜，看着玲玲细雨，无异于是人生一大快意事。船后的阿翁轻轻摇着桨，船也随着桨轻轻摇晃，悠然间一阵清风拂过，顿时让人无比清爽。远处飘来的苏州评弹，让我不禁闭上双眼，去细细品味，虽然有很多听不懂的苏州方言，虽然只是个戏曲门外汉，但我依然坚信音乐的生命所在。上岸后，找了个茶馆，扎着蓝印花布头巾的姑娘，端来了一壶龙井，品茗那甘醇的茶香，再配上一两碟姑嫂饼和定胜糕，便可以闭目赏听一曲越剧小调了，这是可赛天间的享受。它完全印证了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古语，宁静的小镇、清爽的空气、细致的茶点、优美的音弦，江南的子民把生活过得如此有品位、又如此有韵味，且不乏纯净的乐声，让人留住不前。现在我似乎完全理解了宋高宗赵构当年“只把杭州当汴州”的心境，也理解了为何在中国历史上江南总是作为偏安的最佳地。
那与世无争的气息，在今天的全球一体化形式中，无疑如同一方净土，世外桃源般的可遇而不可求。不变的青砖绿瓦，不变的小巷石桥，不变的与世无争，却流离在这瞬息万变的大千世界中。但江南自古又是文化之乡，酒足茶饱后，不妨去赏唐伯虎的画、临祝枝山的字、吟徐祯卿的诗、忆文征明的“置笔端坐而逝”。这是让人无限敬畏的，又如何不引人探寻前人走过的足迹呢？江南的文化向来具有较强的开放性，它善于吸纳各方的文化精髓，加之历来鱼米之乡的安逸环境，经过千年的文化积淀，造就了崇文轻武、重商轻农、重实业、重教育的文化氛围。从文化形态上来说，北方人注重学而优则仕，江南人更注重学而优则研，刻苦的学习让众多江南学子成为了名满天下的大学者、大思想家，陶渊明、谢灵运、王羲之皆此之辈，就连萧衍、陈叔宝、李煜等帝王贵胄也不乏其人，他们甚至因沉醉江南文化而献出了江山和生命。当然，这样的文化也让江南人多了几分羊性而少了几分狼性。另外江南人还注重学而优则商，这样的文化造就了沈万三、胡雪岩等富可敌国的大商人，就连明太祖朱元璋也羡慕江南商贾，写下了：“百僚未起朕先起，百僚已睡朕未睡。不如江南富足翁，日高三丈犹拥被。”的感慨。这样的景象一直延续到今天，并且趋势不断扩大，江南商人也被誉为了“东方犹太人”的美称。
犹记得年少时读到的一首诗歌：“万里车书一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乌山第一峰。”这首诗的作者便是大名鼎鼎的金海陵王完颜亮，未曾见过江南的他，却也对江南念念不忘，以至于最后为江南搭上了自己的江山和性命。有人说爱江山更爱美人，对于完颜亮来说，也许是爱江山、爱美人更爱江南。虽说江南的文化缺少了很多刚强，虽说江南的文化不乏靡靡之音，虽说江南的文化太多享受和浮华，虽说江南的文化成就了偏安帝王中皆无雄才大略之辈的历史悲剧，但江南的文化依然让文人骚客流连忘返、让纨绔子弟纸醉金迷、让风流情圣风花雪月、让圣君雄主无限向往。矛盾忘不了离开乌镇时的悲伤，鲁迅忘不了离开绍兴的哀愁，余光中亦忘不了离开南京时的忧思，多年后他写下了一曲《乡愁》，“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这是怎样的追思，又是怎样的乡恋，让我不住感慨。
不知过了许久，茶已饮尽，曲却未休，我依然沉醉其中。上古既有：“江南重乐，中原重礼”之说，而“乐者，天地之和也；礼者，天地之序也。”乐作为调和矛盾的辅助手段，从伦理道德上维系了人与人之间的和睦，正所谓：“移风易俗，莫善于乐”。作为少礼的江南，乐自然成为了民族精神的偏爱，铸就了江南轻礼重乐的文化特质，也成就了江南音乐的精华所在。即使走出了茶馆，那声音依然萦绕耳畔，真正让我体会了绕梁三日的感受。
世间一切美好总是转瞬即逝，时已傍晚，见一位老友，颇有水乡遇故知的喜悦。他是我多年来在历史学和政治学方面的知己，平时我们见面便是要不停攀谈政治的，但今天我似乎没有太多的兴趣。最后我们走进了一家河边餐馆，在窗边坐下，这是个好位子，因为不时会有徐徐河风灌入，朗朗夏夜不觉十分凉爽。酒过三巡，老友依然喋喋不休的和我讲述着托洛斯基主义和斯大林新经济政策的冲突，这是他最近在研读的，而我却依旧沉醉在窗外的江南夜景中，远处的小桥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桥下有人在放河灯，房角的一轮明月旁点缀着稀松的星辰，一切太让我沉醉，一切太让我安然，似乎朋友口中的那些千秋功过，不过是过眼云烟，不甚重要。最后略有醉意的我竟向朋友轻轻摆摆手，“今天不谈论政治和历史吧……”的确，对于我来说，这不是谈论政治的地方也不是讨论历史的时间，窗外的一切太过祥和，桌前的鄱阳湖大闸蟹太过香甜，杯中的绍兴酒太过醉人，这里生活的一切太过美好，让我不觉懒懒的。“你想谈什么？”老友笑着问。“就谈谈江南吧……”我抿了一口酒。“江南何须再谈，用心感受足以。”朋友淡淡地说。是的，江南的美，哪里是谈论出来的，又如何谈得完……
每个人面前是同样的江南，每个人的眼里有不同的江南，每个人心中却都存在一个独有的江南。是的，江南有太多太多值得我们去探寻去回味的东西，它的文化、它的习俗、它的精致、它的婉约，无不让人悠然神往。白居易在《忆江南.江南好》中写道：“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是的，让我如何能不忆江南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