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一笑,难泯恩仇
想来,知道《美国往事》的人会很多。现如今,喜欢它的人也会很多。这,也是我相当喜欢的一部电影。它的导演是瑟吉欧·莱昂,演员有珍妮弗·康纳利、罗伯特·德尼罗、詹姆斯·伍兹、乔·派西、丹尼·艾洛、威廉·弗西斯、伊丽莎白·麦戈文、塔斯黛·韦尔德。
应该说,《美国往事》的命运就如同它的主人公一样起伏跌宕,片子一九八四年在美国上映时,不仅遭受了媒体的普遍恶评,而且票房惨败得令人不忍目睹,连投资的三分之一都没有收回,这甚至使导演莱翁内,抱憾终生,最后郁郁而终。但在二十多年后的现如今看来,它不但成为了一部华美的电影经典,亦成为了许多影迷的最爱,甚至还成了许多一流导演最为钟爱的电影。记得姜文就曾经说过,他对《美国往事》的“每一个镜头都能倒背如流”。
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使《美国往事》前后命运有如此巨大的差别呢?
导致这部如此经典的影片在美国既不叫好也不叫座的原因,除了电影情节被美国片商肢解的因素之外,窃以为,其最根本原因在于这部以美国1920至1960年代的城市生活为背景的电影,显然在风格上让美国观众产生了欣赏上的不适,以至无所适从,最终放弃了欣赏。
虽然导演莱翁内说过他对美国的东西很着迷,比如美国的通俗小说和美国电影等,在《美国往事》中确实经常能看到美国文化的影响,但我认为这部电影同主流的好莱坞电影在精神气质方面有着巨大的差别。虽然表面上看来,《美国往事》倒是符合好莱坞电影“白日梦”的性质――有人甚至认为整部电影就是主人公“面条”在烟馆的一场梦魇。但是无论是从主题还是艺术上,《美国往事》实质上并不那么“美国”。
美国观众的观影习惯是由“好莱坞模式”的类型片养成的。为了减少投资风险和最大程度地获得利益,好莱坞的类型片一般会沿用成功电影的故事类型,久之就形成了好莱坞的模式化的叙事规则,比如西部片的英雄救美,牛仔与恶徒,文明与愚昧,以及更为有名的大团圆结局等等。而《美国往事》的主题和结局又是怎样呢?
如果用一个词儿概括该片的主题,有人说是“背叛”,也有人说是“友谊”,窃以为,一位美国影评家的回答更准确,他说是“失去”。女主人公黛布拉为了追求出人头地和珍贵的爱情失之交臂,另一位男主人公麦克斯,也就是麦大,他似乎得到了他想得到的一切,最终还是觉得自己一贫如洗,竟然祈求“面条”亲手结束自己的生命。最死无葬身之地,只能与垃圾为伍;而男主角“面条”。则更是一名生活的失败者——他的金钱,被麦大偷走,他钟爱的女人,被麦大夺走,最终,甚至他在愧疚中隐含的友谊的幻想,也被麦大无情地打破了!习惯了好莱坞式“大团圆结局”的美国观众,又怎能容许自己认同的主人公落到如此的境地呢?
或许,也有人注意到了,国内的影迷出于对“面条”的同情,或者更微妙地出于对“面条”的扮演者罗伯特德尼罗的偏爱,倾向于认为“面条”是该片的正面角色,而詹姆斯伍兹扮演的麦大是反面角色,窃以为这是不全面的。尽管“面条”的悲剧命运当然值得同情,但是他生活的失败大多还是由他在性格上的缺陷造成的。比如说在对黛布拉的爱情上,他不是主动的,勇敢的,而是幻想式的。他只会偷偷地透过墙上的洞窥视黛布拉的美妙舞姿,而当他终于有机会和黛布拉相聚,主动的还是情窦初开的黛布拉,“面条”却因为麦大的召唤而犹豫地离去,而在事后他又只会在内心中久久地折磨自己。
在出狱后和黛布拉重逢时,他竟然在表白得不到回应时强奸了黛布拉,彻底撕碎了这段美好恋情的回忆,此时的“面条”甚至是丑恶的。在黑帮事业中,他也没有麦大的远见,麦大早在“禁酒令”取消之前就预见到:以后要加强和政客的联系才会有出路,而“面条”始终是个想拿到现钱的“小混混”。在这里我倾向于认同这种说法,“面条”和麦大是两个性格双向转化的主角,面条身上有正面角色的因素:豪放、朴实、重情重义、有正义感;麦大的冷漠、虚伪、贪婪无疑也令人反感。但“面条”身上的短视、懦弱、暴力也是他性格的负面;同时,麦大身上的成熟、果断、团队精神等也具有正面的效应。
实际上,麦大和黛布拉所具有的生机勃勃的积极一面,也是被美国在开拓西部的过程中形成的民族性格所肯定的因素。如此复杂而微妙的立体化的性格,已经被“好莱坞模式”打磨得非常平滑的美国观众的趣味想必是无法领会的,《美国往事》在美国遭受的冷遇也就没什么奇怪了。
《美国往事》在美国不成功的另一个关键因素是剪辑,导演剪辑版为三小时四十分钟的影片,被愚蠢的美国片商剪成了可怜的两小时三十分钟,可以说已经是被剪得支离破碎,不但整部影片的节奏被完全破坏,甚至个别情节也变得不可理解了。
其实,考察一下美国的主流电影的剪辑风格,美国的片商的粗暴也就可以理解了。进入一九八0年代的好莱坞电影已进入了“快速剪接”的时代,观众也习惯了这种观影节奏。同样是一九八四年出品的《印第安纳琼斯与魔殿》,我们拿《印第安纳琼斯与魔殿》剧中的“上海舞厅”段落和《美国往事》中“杀死霸哥”一段做一下对比——因为同是打斗场面,更有可比性——面条杀死霸哥一段时间长度是三分五十七秒,只用了四十七个镜头,平均一个镜头五秒;而《印第安纳琼斯与魔殿》中上海舞厅打斗一场只有两分三十秒,却用了八十四个镜头,平均一个镜头只有一秒七!
这也难怪,根本无法理解导演莱翁内的艺术风格的制片商要根据观众的口味而大动剪刀了!
实际上,在该段落中,大段的升格摄影给这个残酷的打斗场面添上淡淡的浪漫色彩,传达了少年“面条”回忆中对小伙伴死去的怀念之情。而在整部影片中导演有意为之的慢节奏剪辑,一方面符合影片时光流逝的隽永基调,另一方面也避免了观众在影片不断的时空转换时的理解迷失。
象老年“面条”三十五年后重返纽约和老友“莫胖子”重逢的开始的一段,莱翁内只用了一个长镜头就完成了,那种深厚的情意被这个悠长的移动镜头传达得淋漓尽致,这在好莱坞电影中也是极少见的。直到今天,还有好多影迷对影片的慢节奏颇有微辞,我只能说,全球观众的趣味已经被强势的好莱坞电影左右,我们已经没有足够的耐心来品味艺术的微妙之处,这真是一种悲哀。
如果要在《美国往事》的创作手法中挑出一个最无争议的成就的话,无疑就是导演莱翁内的“黄金搭档”电影配乐大师埃尼奥?莫里康内的音乐了。在“面条”三十五年后回到纽约的转场中,动人心魄的排箫独奏骤然响起,将岁月流转的渴望与无奈送进观众心中!
据说,这首配乐早在影片拍摄的十年前就已写好了。当老年“面条”在“莫胖子”酒馆里开始进入回忆时,弦乐奏出的黛布拉主题如泣如诉,萦绕在“面条”心中三十多年的刻骨思念挥之不去;而当“面条”拉开记忆中偷看黛布拉的那扇门,扑面而来的是女高音歌唱家艾达那令人心醉的吟唱,把逐渐接近自己心上人的那种苦涩的甜蜜表现得仿佛有了质感;当“面条”伫立在车站的蒸汽中,目送着已破碎的爱情远去,女声吟唱再次飘然而至,这次让人感到的却是无可挽回的绝望。
整个影片的影像的基调掌握得也非常准确,在从老年“面条”进入少年的回忆时,影片的色调变得有些泛黄,如同老照片,给整个少年时代的回忆段落抹上了温暖的底色。而整部影片的影调大多在室内,是明显的低调,也符合影片沉思和缅想的调子。
对于这部时空关系比较复杂的电影,如何做好转场是非常关键的。影片大的时空有三个,分别是“面条”的老年、青年和少年。而影片的几个关键的转场都非常精彩,简单而不着痕迹。像从青年的“面条”被迫离开纽约到三十五年后的“面条”再度归来,就在纽约车站的一面镜子里完成,当镜子里出现了“面条”苍老的面容,三十五年过去,物是人非,却丝毫不觉得突然,只觉得仿佛是时光的镜像凝固了岁月;而从老年转到少年则是通过“莫胖子”酒店里厕所墙上的一个洞儿,老年“面条”的脸凑近洞口,一个眼睛的反打,再回来就已经是少年时的梦中情人黛布拉的曼妙舞姿,再次反打,已变成少年恐慌的眼睛了。利用如此简单的手段,就实现了在时光中的穿梭,而正因为如此简单,才更使人感到不经意中的世事无常。
《美国往事》中还有很多独具匠心的艺术手法,比如在音响上,影片开头烟馆的贯穿了二十四个镜头的电话铃声,既交待了情节,又表现了“面条”心灵的隐痛。影片道具的运用也很巧妙,比如少年时代麦大从醉汉处偷来的怀表在影片结尾时再次出现,表是时间的象征,多年的恩怨情仇仿佛是一瞬间,时间之河却在无情地流动,冲刷着一切。
《美国往事》的命运何尝不是如此呢?二十年河东河西,毁誉都随风而逝,生前一直在为不能得到公正的评判而耿耿于怀的莱翁内,如果看到今天大家对这部杰作的推崇,大概要象影片结尾的“面条”一样绽放出解脱的微笑吧。
有人很不理解《美国往事》片尾的最后一个镜头是一张“面条”的笑脸占居了整个银幕。“面条”为什么要笑呢?窃以为,这是因为他还活着。而许多人都死了,包括像麦大这样机关算尽的目光远大者,也将自己算得死无葬身之地!
可他,面条,还在,活着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