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精神里的人
人大都活在物欲中,活在声色犬马中,活在世俗中,只有他,活在纯粹的精神中。
他是个三十多岁瘦弱的男人,形状落拓,模样潦倒,秃顶,胡须花白,面色灰黄,脖子松弛,戴一顶桦树皮作的帽子,趿一双草鞋,身上穿着肮脏的打满补丁的旧衣,拖拖沓沓地,平日,无言无语,有时在茅屋泥墙边倚了墙闲坐,眯了眼睛胡乱地看,有时到水边去钓鱼,也不是正经钓鱼的样子,大部分时间在编织草鞋,背了一串子到小镇上卖几文小钱。常常踽踽而行,活脱脱一个老丐。
但你真要把他认作一个老丐,那你生了一双俗眼。
他行为怪异,不大与人交往,平日喜欢在村头土路上独行,目光空茫而迷离,常常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说些别人听不懂的话,有村里人向他问话,他也答非所问,一副怅然若失忡怔的样子。看见路旁树上有小鸟,却要细细地看,口里喃喃地和小鸟说话;天空中飞过来一只鸿,他也要仰了首定定地去看,鸟过无迹,他还要长久地目光追寻,神情忽然就激动起来,胸中有了一只硕大无比的鹏展翅九万里,纵横天地之间的影子。
他不善农稼,做着一个芥子大小的漆园小吏。居室破败,家里常常断炊,面有菜色的老妻絮絮叨叨的,他也觉得饥肠辘辘,似乎好几天没有吃饱饭了,思忖了一会儿,只好去找魏文侯借粮,候文候打量一眼他穷困不堪的样子,料想借了他也还不起,就委婉的拒绝了,粮未借到,也不见他有多少沮丧,又踱进屋里,在一迭旧纸上涂涂划划。
又累又饿的缘故,他写着写着伏在几上就睡熟了,忽然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自由自在的在花丛中翩翩起舞,从一朵红的花飞到一朵黄的花上,快活极了,完全忘了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忽然清醒起来,发现自己还在几旁坐着,刚才的蝴蝶是谁呢?究竟是自己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变成了自己呢?
他穷困得很,绳床瓦灶,茅草的屋顶常常漏雨,土墙四处漏风,又无食果腹,他和老妻饿得头昏眼花的,卖一串草鞋的几文小钱,又买不了多少米,常常要靠朋友接济,可是他,一点也不愁,照旧乐哈哈的。
他也没有朋友,只有惠子一二个可以谈谈话的朋友,还常常言语不合,谈论中互相攻伐,你嘲我讽,常常不欢而散。
比如有一次,两个人在濠水的桥上看河里的鱼,他说:这些鱼在水里悠闲的游来游去,鱼真快乐啊!
惠子疑惑的问:你不是鱼,如何知道鱼是快乐的?
他反问:你不是我,如何知道我不晓得鱼的快乐?
是呵,把他视为老丐的人,对他看不上眼的人,世俗的人,全身心淹没在物欲里的人,怎能知晓他精神的神游八荒,怎能知晓他的快乐?
他痴痴地望天,天上的星月流云,使他魂不守舍,他扳着指头,口中念念有词,谁也不知他想些什么,他经常站在雨里,让雨淋着,站在雪里,让雪飘着,站在风里,让风刮着,谁也不知道他有多么怪。
他的精神欢快地飞着,在天地之间自由地穿行,他思索着天地万物的运行,他的肉体借居在黑而瘦的躯壳里,思想却神游八荒,往来倏忽如电光,去任何想去的地方。他想像自己是一只硕大无比的鹏鸟,张开羽翼,有几万里长,凌风而飞,风托着他,瞬间千里万里,他快活极了,俯瞰人间的营营嗡嗡,感到十分可笑。
他的老妻死了,惠子前来吊丧,只见他盘腿在坟前坐着。敲着一只盆子在唱歌。
惠子埋怨说:“她与你生活了一辈子,现在死去了,你不怨哀也就罢了,还要敲着盆子唱歌,这不是太过分了吧?
他说:生生死死,兴兴灭灭,人生和天地万物都是循环往复的,如同春夏秋冬一样,周而复始,现在她走完了自己的生命周期,静静的安息了,这是自然规律,有什么值得悲伤呢?值得悲伤的则是我们自己,现在还被禁锢在苍老的躯壳里。
惠子沉吟良久,感慨地说:人生天地之间,就象天上的流星,只是一个匆匆的过客啊。
这样一个散淡的人,不入流俗的人,与人生格格不入的人,穷困的人,却有楚王派使者来请他,使臣说:王希望将国家的事委托先生办理。
他听了使者的话,头也不回,持着鱼杆说:我听说楚国有一只三千岁的神龟,死后的躯壳用华贵的绸缎包裹着珍藏,你们说,它是愿意死后被人尊贵呢,还是愿意活在淤泥里自由自在摇头摆尾呢?
两位使臣说:那当然是愿意自由自在地活着。
他说:好。你们回去吧。我愿意自由自在地活着。
他的思想汪洋恣纵,博大精深,用冷眼看世界,不为名声所累,不为富贵所困,特立独行,神思飞扬,一双看似忡怔的老眼却把社会和人生看了个清清白白,条分缕析。他是伟大的哲人。
他看到世人在名利场上你抢我夺,有了一点名利洋洋自得,没有得到则萎靡不振,无数人在红尘中奔波不息,他嘴角牵出一丝冷笑,说:得到一些名利,不过是鹞鹰寻觅到—只腐鼠罢了。你们知道凤吗?凤从南海飞往北海,一路上非梧桐不栖,非甘泉不饮。志向远大,极目天际,鹞鹰怎能和凤相提并论呢?
这个人就是庄子,生在河南商丘,据说,商丘因为生育了周庄,地气都拔尽了,一直到现在,商丘的土地还是贫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