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傲落寞的烟囱
小南厂近年成了老南厂,老南厂五十开外。多年不见,老南厂近日回村了,飞扬的神采无言诉说的是小伙子时候的荣光。这样一个谈吐不凡的人这么多年竟然只是修成了一个光棍。是历史开了一个无情的玩笑,还是人身上的历史烙印太过深刻呢?总之,当年红极一时的小南厂的高傲已经难以对抗社会变革给他带来的落寞了。
老家中原,天下粮仓,万里平川,以南五公里处,秋冬落尽枝叶的时候,远远的能看到一个高高的烟囱。烟囱圆润修长的身躯在远离人烟繁盛的村子的地方亭亭而立,仿佛一位曼妙的小家碧玉一般,引得方圆百姓竞相注目。
在那个信仰支撑社会的年代,人们在贫困中保持着火热的创业激情,犹如砖窑中烧结砖的红火。小南厂就像一团火,有着用不完的热情和力气。这团火让小南厂成了县里的典型,再由县里推到市里,隔三差五的和市里的巡回报告团到临县做报告。这样一位走进市里巡回报告团的典型在县里自然也是备受关注,县委领导班子把小南厂当成了一个政绩,也学着市里在全县的乡镇做了一场巡回演讲。
小南厂原名郭本安,兄弟六个,郭本安是老小,父母死的早,家里穷,荒年时候又死了三个哥哥。郭本安原来不是“本安”这个名字,他原名叫郭多余。郭本安生下的时候后来死去的三个哥哥还在,父亲和五个哥哥一家六个大男人,加上郭本安母亲,生活已经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了。所以郭本安的出生并没有给家里带来一点欢喜的气氛,反倒让家里人觉着是个多余。郭本安出生了,
“取个名儿啊?”郭本安父亲略显无奈的说。
郭本安五个消瘦的亲哥没人吱声。
“再怎么着也得有个名儿啊。”郭本安父亲又催了一下五个光棍儿子。
郭本安的三哥一直埋怨爹娘生下老四老五,这又多出来个老六更是让他冒出一肚子的无名火。
“累死累活吃过一顿饱饭没有啊?老四老五当初都不应该生,这又出来一个吃饭的。”郭本安三哥发牢骚说。
郭本安大哥老实憨厚,虽然觉着三弟话说的有点过分,他也没说什么。老四老五打小被三哥说成是多余的,加上家里的情况确实也证明了三哥说的话,所以多年来一直自责家里生活困难是因为自己拖累的,时间一长形成了一个唯唯诺诺的性格,听三哥发牢骚缩在一旁不敢说话。老二人朴实、性子比较直,也是家里唯一一个能够和老三抗衡的人,听老三话不中听就发话了
“家里这样能是老四老五的事?你看眼下有哪家能过的厚实,老六刚出生也挨不着你啥事啊?”
一家人又是一阵沉默。
“老三,你上过扫盲班,还是你给你六弟取个名儿吧。”郭本安父亲说。
老三被老二说了一句,虽然不再说什么,但一肚子的牢骚还没有消去。
“叫多余吧——”老三随口说出来。
老三突然也觉着自己有点过分,又补充说:“小名叫多多,运气多多、福气多多、财运多多。”
郭多余出生不到一个月,母亲就因为气血不足去世了。不到半年,郭多余的父亲也撒手人寰了。又一年,有一夜,大雨倾盆,雨水把西屋老旧的房子冲刷的将要坍塌,郭多余的三哥因为救郭多余的四哥五哥被砸死在屋里。和郭多余的三哥一起被砸死的还有郭多余的五哥。郭多余的四哥因为过度惊吓,不到半年也去了。不到两年的时间,郭多余家一连死了五个人。郭多余的大哥接连受到打击,精神有点不正常。倒是郭多余的二哥痛定思痛,突然意识到郭多余出生以后家里一连出事,是不是郭多余身上有什么邪气。郭多余的二哥请来王神仙。
王神仙拿着八卦盘在郭多余家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的转了一圈,又摸了摸郭多余的头说:“你家老六有龙相,是帝王之命。就像汉高祖刘邦,明太祖朱元璋虽出身贫寒却不能受压迫。你们给他取了个“多余”的名字,他能不反抗吗?“
郭多余二哥一听,仿佛王神仙说的有道理,向王神仙求破解之法。
王神仙说:“我再给他取个名字吧,叫‘本安’,还他本命以安无妄之灾。”
打那儿以后,郭多余就成了郭本安。
郭本安的二哥信了王神仙的话,自责两年以来对郭本安的不重视,开始时时处处对郭本安照顾有加,有好吃的给郭本安吃,对他也从不说刻薄之话,每每褒奖赞扬。在这样充满正能量的氛围中成长的郭本安长到十六岁的时候浑身上下散发着少年的风采,为人和善、充满热情。
那一年,农村合作社还没有取消。所有的资源包括人力资源还是由组织进行统一分配,大部分人从事农业的生产,每个村里极少数的优秀社员被安排到乡里也是县里唯一的一个砖厂工作。砖厂是乡里也是县里比较大的一个单位,供应全县砖的使用,偶尔也用作外交使用送往外县。在砖厂上班的社员公分记的比较高。所以,能进砖厂上班在当地是非常荣光的事。砖厂在一条官路以南,人们都称砖厂为南厂。郭本安的少年风采感染了组织,组织招郭本安进了南厂工作。队里通知郭本安上南厂工作的那天晚上,郭本安的二哥用省了一周的公分到供销社打了三两白酒。他觉着这是家里的大事、喜事,这初步证明了王神仙的话,应该庆祝一下。郭本安也没有辜负组织和二哥的期望。他那永远都不减的热情和使不完的力气很快让他在南厂有了名气,他也有了小南厂的美名。年底结算工作量的时候,南厂的领导奖给了郭本安一斤猪肉。那一年,郭本安的二哥过了有生以来第一个快乐的年,郭本安的大哥也有了笑容。
再一年,厂里发起了“学习小南厂,看起郭本安”的学习活动,红色的字报贴满了砖厂的每一面墙。砖厂里那个高高的烟囱由上到下也贴上了红纸黑字,上面写着“学习小南厂,看起郭本安”十个大字。作为全县第一高的建筑物,砖厂的烟囱有一种自傲感。它永远挺拔着伟岸的身姿注目远望,偶尔也俯视一下忙碌的世人。它是伟岸的,自豪着,也孤独着。自从小南厂和它站在一起之后,它像是有了一个配得上它的身份的朋友,变得不再是那么孤傲,开始有了人情味。它喜欢郭本安,它把学习郭本安的标语高高的举着,它要让尽可能远的人也可以看得见它的朋友郭本安。慢慢的乡里知道了郭本安,再后来县里也知道了,“学习小南厂,看起郭本安”的活动也扩大到全县范围内,最后县里推荐郭本安进了市里的巡回报告团。郭本安自从进了巡回报告团以后走遍了全市的县城,成日的和市里派出的带队领导在一起,明白了很多东西,也能知道一些还没有落实到基层的政策。慢慢的,郭本安说的话就和以前不一样了,他总是能“预知”一些事情。这更让认识郭本安的人觉着他“很厉害”,郭本安的名气在乡里越来越大。靠着郭本安的名声,郭本安的二哥娶了媳妇儿,就连郭本安精神有点不正常的大哥也娶上了媳妇儿。
五年后,郭本安二哥家的大儿子郭卫国五岁了,小男孩长的虎虎的很有生气。然而,大人们仿佛累了,干什么都没有劲头。人们仍然夸赞郭本安为人和善热情,却不再愿意歌颂他在工作上的激情了。虽然人们不再像五年前那样火热的追捧郭本安,然而,五年多的时间,郭本安模范的形象已经扎根在人们的内心,人们仍然用崇拜的眼神看郭本安。由于郭本安的原因,郭卫国成了全村第一个能够喝娃哈哈的人。郭卫国拿着小小白白的娃哈哈瓶子在小伙伴中半分炫耀半分喝的时候,引得一起玩耍的小伙伴一个个眼直直的瞅着。六叔从外地捎给自己的娃哈哈,让郭卫国在小伙伴中挣足了面子。他也因此把六叔当成是自己心目中的偶像。
时间又过了三年,那一年人们不再是在一起干活,公社解散了,土地分给了个人,郭卫国上了小学,南厂的人都回家种地了,南厂不烧砖了,人们干活又有了劲头。郭本安却舍不得离开南厂,他在被树立成典型的那年厂子里奖给他的那间瓦房里住着不肯回家。人们为了种地把南厂给平了,除了郭本安的那间小屋外就剩那个高高的烟囱。郭本安每天早晚坐在烟囱下面看着那曾经贴着向自己学习的标语的烟囱,像一个老朋友一样共同回忆那辉煌的过去。郭本安和烟囱互为知己,相互陪伴。郭本安的二哥和老乡们都劝郭本安回家,时间一长郭本安坚守不住了。
郭本安没有回家,郭本安不见了。郭本安的二哥找了很长时间。
不知不觉时间过去了快十年,郭卫国上了高中。郭本安的那间房子已经破败不堪,门窗都没了,房顶也塌了一半,去往南厂的那条路曾经是人车很多的一条路,慢慢的也少人走了。那个烟囱却依然高傲,抬头挺胸伟岸一如过去。
郭卫国高中没上几天就和村里的人一起去了南方,后来回来做起了生意。郭卫国三十二岁那年盖了房、买了辆车,他再次被同龄人至起了眼艳羡的瞅着。和小时候六叔给的那瓶娃哈哈不一样的是,这次他被羡慕是因为自己用做生意挣来的钱盖了栋两层高的新楼房、买了车。以后的几年,村子里的房子越盖越好,路上的车也是越来越多,人们再次对土地失去热情。去往南厂的那条路被另外一条新修的柏油路给替代,如今已经已被废弃。被铲平开地的南厂那片地因为离村子太远又重新被搁置起来,如今已是荒草丛生。
烟囱等了自己的老朋友近二十年,一直没见音信,在夕阳里孤独的矗立在荒野草丛中。远处宽展的马路上车来人往、热闹非常。曾经是全县最高建筑物的烟囱努力的挺着胸膛以便在这热闹与凄清的强烈反差下保持原本高傲的自尊。可是,无论它如何挣扎,这个高傲的烟囱却已然难掩跟不上时代的落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