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没有权利指责
采访时病友间的互相探问,我们都是病人,因为谁也没有那么善良纯洁,只是不幸并未降临在我们身上,就像潜藏在体内的病毒被预防针压制着没有发作,但并不代表它不存在。我们没有权利指责那些“发作”了的人,因为不了解也不理解,所以我们能做的其实只是陈述和警戒,客观地陈述每一个真实的细节,然后警戒自己,把病毒压制得好一点,永远不要爆发。
药家鑫被判死刑后,柴静在笔记里写:“为什么人声称追索公正,要求死亡,但死亡来到这一刻,你感到的不是满足,也不是为它的残酷而惊骇,而是一种空茫?它让你意识到,剥夺生命是什么意思?就是一切的发展,一切的可能,结束了。张妙死了,药家鑫死了,但如果只是死,结束了就过去了,那就是白白死了。”我想,对于绝大多数人来数,药家鑫只是一个人名而已,或者是“名人”,我们叫嚣着公正,叫嚣着杀人狂魔应该去死,我们没有罪恶感也没有满足感,当这一切变为现实的时候,我们或许只当作一条普通的新闻看看而已。在事不关己时,我们往往仿佛很愤怒地随意把别人打入地狱,踩两脚后若无其事地离开,我们从中并不能获得什么,却乐此不疲,仿佛感到自己是正义的化身。
几年以前,我也是这些人当中的一个,我曾经像很多人一样极尽恶毒的语言去唾骂这个罪人。我一开始就认定了,因为他犯了法,杀了人,所以他罪有应得,他活该。直到现在我还是这样认为,杀人偿命是天经地义的,法律给予的判决并没有冤枉他什么,他犯过的错误严重到不值得饶恕的地步,但这个指责他的人却不应该是我,也不应该是我们,我们都没有资格指责什么,因为我们其实什么都不了解,什么都不理解。
文章里,我记得最清楚的就是柴静采访药家鑫父母的那一段,药家鑫的母亲拉起蚊帐说:“夏天来了。我害怕蚊子咬着他。”眼泪一下子决堤。药家鑫的童年是不幸福的,他害怕父母的责骂,他对所有人都带着警惕,总是担心被伤害。后来问他杀人的动机,他说:“因为农村人难缠。我害怕她没完没了地缠着我的父母。”这么简单的一个理由,就让他杀死了一个无辜的人。当他看见张妙的脸冲着被灯照着的车牌,他认为对方在看自己的车牌号,于是拔出了刀。这无疑是极端的,他的恐惧狠狠伤害了别人,然后反射给自己。柴静也无法理解他的疯狂,然而她试着问:这不是多大的事情,为什么非要杀人?后来她知道了,因为出了车祸就会被父母责骂,这对于我们来说没有什么,但对药家鑫来说就是天大的事,大到让他下意识地去杀人。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说不清是什么心情,没有谁天生是坏人,天生做坏事,即便错了也会有一个原因,不是借口或者解释,只是事实的一部分。我们没有经历过的痛苦,就不能理所当然地认为那不算什么,然后心安理得地认为别人必须毫无怨言地承受一切。我们可以指出罪过,但不能夸大罪过。
临刑前,他说了好几遍“爸我爱你”,他说:“你们好好活着,我先走先投胎。你们将来走了以后,下辈子当我的孩子,我来照顾你们。”那一瞬间,我觉得他并没有我们想得那么坏,尽管他的错误无法得到原谅,但我们不能因此就否认他的一切。药家鑫事件曝光后,有群众知道他拉双眼皮的事,他梦想着挣五百万然后去整容,大家都骂他“恶心”,而事实上,他只是因为自卑而已。药家鑫的父亲不允许儿子捐献眼角膜,于是网上很多人骂“药狗”、“药渣”,那个时候没有人想过,这只是一个普通的爸爸希望孩子能够完完整整地离开。这有什么错呢?我们不能因为一个罪孽而全方位地否认别人,就事论事,两件事之间不能彼此干预。
节目播后,有人在柴静的博客里留言,说:“你为什么播一个杀人恶魔弹琴的样子?让他父母说话?”杀人的人可能是恶魔,但是没有谁天生就是恶魔,没有谁是完完全全的恶魔。被生活中各种各样的“毒”侵蚀,某一天才会突然爆发,在爆发之前,他不就是靠着还剩下的善良、纯粹或者隐忍来压制着心里的魔鬼吗?至于让他的父母说话,我想无论他们用怎样的方式教育孩子,教育的结果好与不好,都无法否认他们很认真地爱这个孩子,发生这件事情,他们不一定比张妙的家人舒服多少,他们不应该被指责,每一个心里有爱的人都应该得到表达的机会,无论他是谁。
音乐人高晓松说:“即便他活着出来,也会被当街撞死,没死干净也会被补几刀。人类全部的历史告诉我们:有法有天时人民奉公守法,无法无天时人民替天行道。”我不认为这是对的。如果药家鑫没有被判死刑而是被另一个与这个事件毫无关系的人杀死,那么那个人又能有多善良呢?我们没有资格替天行道,因为我们本身也不是那么干净纯粹,哪怕死去的是一个罪人,也不能否认手上沾血的事实,谁说罪人就不是人了?
高晓松又说:“生命都漠视的人会爱音乐吗?”且不谈药家鑫是不是真的漠视生命,单是生命和音乐也不一定有本质的联系,这句话本身就是对罪人的歧视,而在我们自己并不敢保证完美的情况下,没有权利大义凛然地贬低别人。一个多月后,高晓松酒驾追尾入狱。六个多月,高晓松出狱,他说:“我真的是对真实的人生缺少……我连敬畏都没有,就是缺少大量的认识。”很多事情只有在经历过了以后才能够真实地体会,他说他在监狱里看到了各种各样的人,有受贿的官员,行贿的老板,打人的贵公子,黑社会,偷摩托车的,生病的时候一块豆腐卤就是最大的情义,一只不知从哪里来的野猫也能排解寂寞。就是这样,了解以后,便什么都理解了。
吴经熊说:“唯有完人才够资格向罪人扔石头,但是,完人是没有的。”我们都不是完人,我们能做的只是尽可能客观地指出谁做错了什么谁做对了什么,谁可怜谁可悲,然后避免这一切在自己身上或周围人身上重演,仅此而已。谁都不要否认,每个人内心深处都有可怕的妖魔,生活的温暖可以让它潜伏着直到死去的那一天,而外界的刺激会让它冲破底线。当事情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时,我们只能陈述,只能警戒。记着,我们并不一定多高尚多善良,我们还不了解全部,所以没有权利指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