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依依
海芸拉开了米黄色的落地窗簾,七楼看出去的窗外,夕阳余晖正把江面染成了一片金黄,那她喜欢的两艘听说只是用来增添江面风韵,而不停地在这片江面巡曳的白色帆船,正拖着长长的帆影,沿着倒映着一路垂柳的滨江路边,轻轻驶过她的窗前。
公司今年的生意持续几年下来不断成长的力道,仍继续每个月都创着新高,她环视了一圈这个已经塞满三十几号人的大办公室,提着包包慢慢走出自己的小办公室,然后穿过大办公室的中央走道,一路向大门口走去,边走边向仍在加班的几个年青小伙子点点头打招呼,或伸手拍了拍他们的肩膀。
出了大楼门口到她停放车子的位置,大概要走二十来分钟的路,公司上下都知道他们这个江总刻意把停车位买在离公司有一段距离的公园边,好強迫自己每天上下班要走上一段路,以弥补平时疏忽了的锻炼身体时间。
整条滨江路沿岸,在多年前这条马路拓宽时,不知出自于是那位高瞻远囑的领导的规划,就一路植满了一长排的杨柳,几年下来,那排杨柳都已长得蓊蓊郁郁,一棵棵把大半个身子都半垂在水面上,轻风一来,便一路发出悉悉索索的轻响,像江边树阴下坐着的那一对对恋人的呢喃低语,把这一片沿江水岸,衬托得颇不寂寞。
这一路熟悉的风景,海芸最喜欢的还是路边那一排杨柳,每天这段路程一趟来回,她总觉得自己就是在自己过往的青春岁月中,又游走了一趟,而那一串串青绿的柳条,则依旧一如当年在父亲工厂人工湖畔看到的那一排杨柳一样,在她心中一次次轻柔飘荡。
前面就是那个大理石砌的小凉亭了,她跨进亭里,在她习惯坐的那张面江的石椅上坐了下来。在下班得早的黄昏,她路过这里时,大部分时候,她都会到这里来坐上一阵子,一直坐到那轮红日慢慢沉入到远远的江面,这才下了凉亭去停车场开车回家。
她喜欢这个凉亭的理由,除了那一排杨柳外,也就是这花岗石砌成的亭子了,从外表看来,竟是和当年父亲公司那人工湖旁边的凉亭有八九分相似呢。
在海芸幼年的记忆中,父亲这两个字对她而言,似乎是个陌生的名词,从一开始她和母亲俩人相依为命,到后来又添了妹妹,在她们母女仨一年年的生活中,一年365天里最多只会有一次十来天的时间,她们家里会多出来一个黝黑壮实的男人,和她们一起生活个一个多星期后,又匆匆从家里消失。
渐渐懂事后,海芸知道了父亲是到广东某个沿海的城市去打工,因为路途遥远,再加上来回一趟所费不赀,因此一年里总难得回来那么一趟,所以她们姐妹自出生后,基本上都没见上父亲几次面。
父亲所受教育的程度不高,因此一开始做的是电子工厂流水线上的作业员,几年下来后,因为勤奋及活泼的个性,受到了现场主管的赏识,先是调去管了几年仓库,后来又被派去考了驾驶证,当上了公司一位正式的驾驶员。他开始时开的是货车,开了两年后,他又成了那跨国公司某高阶主管的私人驾驶员,工作变得轻松了些,收入也增加了,同时也比较有假可以回家来看看她们母女仨。
但即使父亲回来勤了,海芸发现自己和他也亲不起来,那时她上初中住校,每个月最后一个周末可以回家三天,一般是周五上午回家,周日下午返校。但她就会故意和父亲捉迷藏,母亲在知道父亲何时回来后,都会事先打电话告诉她,但如果时间正好是最后一周她可以返家的日子,她就会刻意约几个朋友一起去某某同学家里小住而不回家,虽然这也是她们同学间偶尔会做的事,但次数多了,父亲隐隐也知道自己在躲着他,刚开始时会跟母亲发发牢骚,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因此初中那几年,她基本上仍只维持只在过年时和父亲一起生活个十来天的时间。
初中三年,海芸记得自己也没在功课上下过什么功夫,因此各科成绩几乎年年都是低空掠過,而在考高中时,也一样没用什么心去准备,因此也只湊合着考上了一所在县里敬陪末座的高中。
高中离家更远了,因此回家次数也少了,基本上是一个学期就回去两次,一次学期中,一次学期结束。而在功课上,海芸后来总是在想,自己那几年也不知是青春期原就有的叛逆呢,还是受到周遭朋友及环境的影响,她学会了上课睡觉、看课外书、和老师顶嘴、考试作弊,要不就在宿舍熄灯后,和同学翻墙去外面网吧混到天快亮才回来。
后来有一次翻墙被学校发现了,学校发通知告诉家长,四个翻墙的学生,因严重违反校规一律开除,请家长们到校把学生带回。父亲接到通知后,迅速的请了假赶到学校,她永远记得,在校长室见了面后,父亲二话不说就当着校长的面,左右开弓赏了自己两巴掌,然后铁青着脸拉了自己上车回家。
那件事后来是几个家长一起求校长求了几天,一起请校长和班主任吃了饭,说尽了好话,才把开除免了,只每人记了支大过了事。
翻墙事件后,她们这一夥人在学校里就成了红人,爱玩的学妹们唯她们的马首是瞻,而她们也开始更肆无忌惮的跷课、抽煙、喝酒、唱KTV,然后也在朋友怂恿下嚐试了摇头丸。
事情是发生在高二那年放暑假时,海芸回了家来,有一天在房间里闲着无聊,就把书包里同学让她保管的一小包摇头丸拿出来把玩,谁知母亲门也不敲突然就推门走了进来,她见到母亲一下慌了手脚,藏也来不及,就一把将手中七八颗花花花绿绿的药丸往嘴里一丟,然后抡了一边桌上那杯水,一口就吞了下去。
她后来才知道,当时她的举动把母亲吓坏了,先就将她反锁在屋里,然后马上給在外地的父亲打了电话,父亲也立即通知了住在附近的二伯赶过来处理,二伯马上报了警并叫了救护车将她送到医院去急救。
在医院洗了肠后,海芸被帶到警察局问了几次话,相关同学也都被约谈到案,后来警察循线捕捉到了贩售者,而对她们几个学生,最后念她们是涉世未深受人引诱,并且没有上癮也没有贩卖行为,也就交由各家长带回训诫辅导结案。
事件结束后,父亲担心她在家里又闯祸,便让母亲带着她们姐妹俩,一起到父亲工厂里过完暑假再回学校上课。同时父亲也经得主管同意,安排她到车间每天义务劳动八小时,白天工作,晚上亲自監督她看书写作业。
在车间做了一个多礼拜后,有一天下午父亲突然到车间去找她,告诉她王厂长要见她,然后就把她往湖边带,那人工湖是在工厂和宿舍中间,海芸每天从宿舍走到工厂上班都会经过,湖的面积不小,沿湖岸築着一条碎石环湖小路,路旁一棵棵高大的垂柳,把大半个身子伸向湖心,一串串青绿的柳条,在湖面迎风搖曳,煞是好看。
湖边靠宿舍那一头,建有一个八角型的凉亭,上面有一木匾龙飞凤舞的题着〝怡然亭〞三个大字。
父亲把她带到亭边,一语不发的转头就走了,海芸走进去,対着坐在石椅上的人叫了声:
“王伯伯,我父亲说您找我?”那人她见过,几年前到家里作过一次客,印象中的他是位温和的长者。
“嗯,请坐!”他示意了一下対面的石椅:“几年不见,都长得亭亭玉立了。”
“只是想给你看个东西;”他说着打开石桌上的笔记本电脑:
“我有写日记的习惯,給你看一篇我前些天写的日记,你坐在这里慢慢看,看完了多想想,笔记本待会帮我送回我办公室。”他说完就起身走出亭外去了。
7月17日阴雨
为了明天一大早要和客戶开会,我和老江午后就开了车,开始了漫长的旅程。这段一年总要走上几十次的旅程,对我们来讲是再熟悉不过了,一般在这段大约五个小时的路程里,都是老江开一个多小时后,換我开上个把小时,让他打个盹,然后再換回来让他开,这样老江才不会太累。
在老江开车时,我一般都是静静的看着书,让他专心开车,而在不想看书时,我就陪他一路闲聊,这样一路倒也颇不寂寞,这大半天的路途,常常就这样对付过去了。
今天一路下着雨,到了老城这个一般是换手让我开的休息站时,老江却不让我开,坚持他今天要自己开到目的地。我今天没什么看书的兴致,想陪他聊聊天,但转过头看看一脸严肃的老江,我想他今天是不想和我聊天的。
我知道老江还陷在那天发生的事件里,没能走出来;记得那天下午,我经过大办公室时,很诧异的看到老江一反常态的,坐在他的办公桌前,低垂着头一语不发,这和他一般在大办公室里,总是到东家拉拉、再西家扯扯的习惯大相逕庭,我心知一定有事,本想问问他发生了什么事,却因正忙着处理其他事情,也就作罢了。
下班铃响时,我总算也忙完了,本想去找老江聊聊,却发现他已不在座位上,心想大概先去吃饭了,但我去了饭堂也没有找到他,便打了他手机,他声音怪怪的说他在湖边的怡然亭里,我半跑着赶到湖边,远远的看到亭里石椅上坐着一个人,我慢慢绕进亭里,看到他坐在石椅上,双手捧着脸,两肘撑在石桌上,正在失声痛哭。
我坐在一边等他哭够了后,才让他在亭外洗手台上洗了把脸,拉了他到厂门外的一家大排档,叫了几瓶啤酒,两个人边喝才边聊了起来。
原来是他上高中的大女儿,一直就比较不听话,那天让她妈在她房里撞见她正在玩着什么东西,被发现后她就把几颗花花花绿绿的药丸之类的东西,一把丢进嘴里吞了下去,她妈深怕是毒品之类的东西,便打电话给老江,老江接电话后,二话不说就打电话让几个在家里的长辈,强押她女儿到医院检查,并通报了警方处理。
老江告诉我,他处理完了相关事宜后,一想到这个生养了十几年的女儿,也许这一生就这样毁了,所以才会有了下午这一些不正常的表现。我们俩那天喝酒喝到很晚,我们边喝着酒,我边听他数度哽咽的谈着他对女儿的不舍,与自己多年来一直离乡背井,对女儿疏于照顾的愧疚,听着、听着,我想起自己也和他一样远在天边的家和家人,也一次次跟着他红了眼眶。
幸好医院检查后,确认只是摇头丸之类的东西,并且是因交了坏朋友,被坏朋友引诱才刚接触,没有瘾也没有贩卖行为,警方只是训戒了一番,就交回给母亲自行管教,老江才算松了一口气。
车在薄雨中平稳的前进着,我再转过头望了望老江,我看着他紧抿的嘴唇,想着他那天的痛哭失声,以及这些天来的滿脸愁容,这和平常乐观、活泼、天天听得到他爽朗笑声的老江是多么地不同呀,我想开口安慰他几句,却又不知该如何启口;但我想这不启口也许是对的,这天下父母心,又豈是我用三言两语就可抒解得了的呢?
……
海芸不记得那个下午自己在亭里坐了多久,她泪流满面的一次又一次看着王伯伯那篇日记,想像着就几天前,五大三粗的父亲就坐在这亭子里,双手支着他已添了些许华发的头,无助的号啕大哭的样子。
坐着、坐着,不知什么时候起,亭外忽然起了风,风吹起一串串柳条在湖面上来回摆荡,而她的心也一阵紧似一阵的波涛汹湧了起来;她想着十数年如一日,只身在这个异乡打工的父亲,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里要忍受着多少孤独、多少无依,她想着他一年难得回家几次,而她却一次次的避不见面,她想着自己这个他天天期盼能成龙成凤的女儿,却一次次给了他怎么样的回报?
那个暑假结束后,学校的同学、老师、校长们,都用讶异的眼光看着江海芸的改变,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突然有这么大的改变,但大家都看到她从原来每个老师眼中的小太妹,飞快变成一个品学兼优,名列前茅的好学生,大家看着她不眠不休的追赶着之前荒废了的功课,然后她用不到一年的时间,她成为她们那一届全校最高分考上最好大学的人。
海芸大学唸的是国贸,每年寒暑假她都会到父亲上班的工厂去,一边上生产线打工,一边陪父亲度过一个个寒暑假,而王厂长也非常满意她的改变,承诺若她有意愿,大学毕业后可以来厂里从事销售工作。
毕业后,海芸就真的依约向王厂长要了个销售业务员的工作,由于她英文底子很好,因此分发到欧美团队,负责欧美端的生意开发,在几年时间里,因为她的勤奋和傲人的业绩,她飞快的从业务员、升任为业务课长、业务副理、业务经理,而在同事们的称呼中,她和父亲的关系,也慢慢从她是“老江的女儿”,变成父亲是她“江经理的父亲”。
后来在她觉得自己羽翼已丰,想出去独立门户自行成立贸易公司时,已升任总经理的王伯伯,更是让她直接就先代理她已熟悉的公司产品去销售,然后再慢慢拓展到其他領域。于是由于有这个贵人的相助,她的贸易公司也就一帆风顺的日益壮大了起来,才几年时光,她这家公司现在都已是这个地级市里,屈指可数的几家贸易公司中的佼佼者了。
海芸最喜欢这个时候从凉亭里望出去的这一片水景;远处地平线上那枚将落不落的夕阳,把波光粼粼的江面染得一片金黄,她站起身来,心想着若再不回去,两个小毛头大概又要叫肚子饿了。
父亲前些年因他跟随了大半辈子的王伯伯退休了,便也跟着退了下来,本想让他和母亲在这城市里留下来和自己住,顺便帮忙照顾两个小孙子,但他不愿意,说嫌两个小毛头太吵,后来便也就顺了他的意,让他和母亲回了老家去住,而自己则雇了个阿姨过来照顾两个小毛头。
由于父亲那闲不下来的个性,听说他退休回家住后也没有闲下来,老家祖屋附近一直荒着的那十几畝地,听说被他整成了魚塘和菜园,母亲电话中老是对她抱怨着父亲:“整天就只知道种菜和养鱼,要不就窝在凉亭里钓鱼,一钓就是一整天。”
今年年中她回了一趟老家,由于工作忙碌和经常出差到处跑的关系,这是父亲搬回老家住后她第一次回老家。到家后,她迫不及待的就让母亲带她自己去看她电话中老提到的,父亲整的菜园和鱼塘。
鱼塘的面积大得有点出乎海芸的意料之外,她看到偌大的鱼塘四周,竟也植满了一圈把大半个身子都倒垂到水面的翠绿杨柳,轻风徐来,那青青的柳条婀娜多姿摇曳着的身影,以及塘面上氤氳着的气氛,忽然让她就忆起了多少年前那个下午,父亲带她去见王伯伯的那个人工湖,也让她忆起了湖边那个自己坐在里面揪心痛哭了一整个下午的涼亭;那个从此改变了她一生的凉亭。
“你老爸就在对面亭子里钓鱼。”母亲的声音忽然将她从回忆中惊醒,她顺着母亲手指的方向,这才发现在鱼塘对面那一排高大的垂柳掩映中,竞也修了个六角型的凉亭,她飞快的跑到对岸的亭子边,抬头只见亭子正中高掛着一块古樸的木扁,上面歪歪斜斜的刻着看得出是父亲笔迹的〝怡然亭〞三个大字,而亭子里石椅上持竿面对鱼塘端坐着的父亲,抬起头望了她一眼:
“回来啦!”他转头微笑的问候了她一声,就又回过头去,专心去钓着他的鱼。
海芸步下凉亭,这会儿,江边那一排青青垂柳也已被染成金黄,她深深的又看了它们一眼,那江岸、那夕阳、那帆影、那垂柳……这一幅她看了千遍也不厭倦的图画,就像她珍藏心中那一段段温馨的回忆片段一样,就算每天回味千百次,也依然是甘美无比。她微笑着轻轻搖了摇头,依依不舍地踏上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