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梯
我搬迁到鲁中这个中等城市工作时,命运特别不济。说命运不济是因为没赶上单位福利分房,只能像孤单的大雁一样,在外面买商品房。好歹十四五年前的商品房是个白菜价,若像现在的白粉价,就我每年挣得那几个辛苦钱,一年不吃不喝也只够买几平方。
既然住得是商品房,邻居是不能挑选的,他们肯定来自四面八方的方方面面,看见谁都觉得有点眼熟,好像以前见过,或者在一张桌子上吃过饭、碰过杯、喝过豪爽酒。无论怎么眼熟,谁也不去巴结谁,谁也不知谁的底细。在小区或者楼梯上碰过面,能相视一笑已经非常的礼貌和矜持了。
我上班不用起早贪黑,等我上班时基本上已人去楼空,只有我一个人在楼梯里不慌不忙来回转悠着,碰到邻居的概率几乎为零,而到了下班的时候,往往被朋友喊上去凑个场合混个人数,酒足饭饱回到楼下爬楼梯时,邻居们早就将门关得严丝合缝,一家人在屋里和电视电脑手机瞪着眼,消磨着漫长的时光,楼梯里只有我轻一脚重一脚的声音。
我曾心生慈悲到对门,楼上和楼下去串门套近乎,但人家根本不拿我当根葱,怕我存心不良或图谋不轨,硬是不开门裳光,让我一张热脸实实在在贴在了冷屁股上。楼梯里只留下我尴尬的、无奈的表情。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也可能以前我不太细心,一直没有注意到,对门将纸箱、花盆、垃圾,甚至还有几双不怎么破的鞋,就像抢地盘一样,放在门口,就连楼梯转弯处都充分利用了起来,摆上了两只破旧的水桶,水桶里盛满了大葱,而那几个花盆像出土的文物,缩头缩脑呆板地不知羞耻挤在一起。每天我出门和回家开门,看到这乱七八糟的东西,心里就特别不爽。我努力猜想过,对门到底是干什么工作的?不会是河南人扎堆在这个城市收破烂,发了财,买了房,和我成了对门吧?以前,每次卖破纸箱、空酒瓶、旧报纸什么的,一问百分之百是河南人。真要摊上一个收破烂的对门,是再操蛋不过的事情,比倒了八辈子霉还操蛋。
心血来潮的我,想和对门当面鼓对面锣,用和平的方式解决楼梯乱摆乱放的问题,但门敲破了,连个鬼的影子都没敲出来。疑惑、焦虑像电波一样直抵心房。老婆唠叨,说找物业公司呀,让他们出面名正言顺。小区管理规定就有这一条,不允许在楼梯乱摆乱放东西。可几天后,物业公司经理看见我,嘿嘿笑了几声,表情有些窘迫,但说话很圆滑,啊啊了好半天,才说我找了你对门好几次,但每一次都铁将军把门。他最后像表决心似的,说要是再找不到他,我就安排工作人员来个大清除,还楼梯一个整洁安宁的环境。这话已说出口差不多两年了,对门的纸箱、垃圾、鞋、还有一堆啤酒瓶、白酒瓶,依旧畏首畏尾在楼梯里。我知道,物业公司也不想得罪业主,能拖一天是一天,能将就就将就,掺和多了,只能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下面说一说六楼。六楼有一个七八岁的女孩,我在楼梯里或楼梯口碰见过多次,孩子长得胖乎乎的,好像有点营养过剩的样子。他们有一个显著的特长,就是下班一家人爬楼梯时,每爬一层,女孩就“嗨嗨”地喊。起初我弄不明白女孩为什么要喊,并且喊的声音十分有节奏。我以为小女孩顽皮喊着玩,或者有声乐之特长。
小女孩两三岁时,爬楼梯都在爹妈的怀里,喊的声音稚声稚气,甚至连童音都算不上。她就这样一路执拗喊来,一直喊到她七八岁,硬是把自己喊成了一个小姑娘,并且还在继续往下喊。不论我在客厅,还是卧室,只要听到她“嗨嗨”声,我脑袋一热,知道六楼一家人出去一天,又像燕子一样飞回来了,夜里又要生活在我的头顶上。当然我在厨房做饭炒菜时,因油烟机呼呼地发着愤怒叫声,她叫得声音再大,也被淹没了,我尽管听不到她的“嗨嗨”声,并不代表她没有回来或者没有喊,夜里就不会生活在我头顶之上。
有段时间,我突然对小女孩喊叫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想弄明白小女孩为什么每天和父母下班回来,都要在楼梯里喊上几嗓子,并且数年如一日。唱戏唱歌的人,每天早晨爬起来第一件事,就是站在阳台上,更多的人是找个僻静处,“啊啊,噢噢”喊上一通,将嗓子吊得特别好受了,方才罢休。难道小女孩有音乐天分,每爬一层楼梯“嗨嗨”地喊,和在僻静之处吊嗓子的人,有异曲同工之妙!
我绝对不是喝酱油撒酒风,没事找事的主,只是觉得好奇而已。有好多次,预谋已久的我想出去探个究竟,但又觉得太庸俗,自己的事都管不好,再操心别人的事像狗拿耗子。就这么一直好奇着,在期盼中度过了一天又一天,每次他们全家走到我头顶上,然后传来关门声,喊叫的声音一下被关在楼梯里。
终于我沉不住气,问老婆,楼上小女孩是不是学习音乐?没听到她在家里唱歌,同样也没听到她练习钢琴的声音呀?老婆听了,望着我大惑不解的样子,说这那知道,俺又不是孩子的妈,更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说完,老婆又随后问我,咋了?你怎么突然对这个感兴趣了?我沉湎于此,说小女孩每天回来都在楼梯里“嗨嗨”喊,是不是在吊嗓子?老婆听了,嘴一撇,说脑子进水了,还是木头做的?她喊是为了让楼梯里的灯亮起来。我不解,反驳道用脚跺一下,灯也一样亮起来呀!老婆嘲笑道,白菜萝卜,各有所爱。
这事让我想起在县城安家时,住三楼。那些年,应酬的场合特别多,推杯换盏下来,除了一肚子酒水,剩下的就是一肚子苦水。喝了酒走路脚步重,深更半夜上楼梯时声音更大,“咚咚咚”,楼梯里除了我,剩下的就是我爬楼梯时的脚步声,轻一脚重一脚爬上三楼,摸出钥匙哆哆嗦嗦开门,“咚”地一声,重重地将门关上。后来才知道,当我爬楼梯时,从一楼到五楼,邻居们都竖着耳朵,知道我像胡汉三一样又回来了。
最后说说四楼。我曾和四楼有过几面之交,但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次话,那怕是点头哈腰也没有一次。我揣摩,就四楼的穿衣打扮和人品气质,绝对不是机关干部,领导就更谈不上了,但他一直装得很深沉,不亢不卑,看上去还真像个干部的样子。但他也绝对不是个土豪,我们这个单元共有12户人家,确实有开宝马和悍马的,但我敢断定,车不是脚下四楼的,有一次我分明看见他从一辆拖鞋车里钻出来的。
吃饭穿衣亮家底,就四楼那做派,离土豪还差一大截距离。第一次见他时,给我一种邋塌的感觉。当时我从楼上往下走到四楼时,看到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男人,开门要往外走,他用眼角瞟了我两眼,又缩回屋里去了。我知道,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当我走到二楼时,又听到他重新走出来的关门和“啪啪”地锁门声。第二次碰见他是在楼梯里,他在我前面相差半个楼梯的距离,胳膊夹着一个皮包,就和赵本山演的小品里那个收电费的差不多。可能是怕我追上他,说话难为情,便紧走了几步,但在每一个转弯处,依然能看到他的半个屁股,等我到四楼时,他早就麻利的打开防盗门,一步迈进门里头了。也许他在门里头张口气喘,好一会才缓个神来,庆幸后面的尾巴终于被他摔掉了。
印象最深的还有一次,那天我和老婆早早就吃完饭到楼下准备去转悠转悠。与其在家和电视手机瞪眼,还不如出门跟着马路走消化消化食。我们走出单元门时,正好有辆拖鞋车开来停在单元门不远的地方。我知道车不是来找我的,这个时候一般该找的早就找过了,不该找的还没有来。我忍不住朝车看了一眼,发现人是四楼的,但他却在驾驶室里稳坐钓鱼台的样子,就是不开门出来,慌乱中还用眼角窥视着我。我知道,他期盼我们赶紧走开,并且走得越远越好,眼不见心不烦的样子。那架势,如果我们不走开,他就永远憋屈在车里不出来。有家不能回,是件非常痛苦的事情。
只听楼梯响,不见人下来。一个单元,相当于一个大杂院,里面住着张、王、李、赵,七姑八大姨,进了单元门,就是进了大门。楼梯像纽带一样,将各家各户串联在一起。楼梯就是一个小社会,在这个意幽幽的社会里,人的心态是复杂的,但又是多元的。
尽管,谁也不想和谁套近乎,就像都不愿意惊动落在秋千上的蝴蝶一样,楼梯里故事,就这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演变着,发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