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山下海
小暑,天光熹微,喜鹊竞嗓。探头到窗外试天气,凉飕飕的海风抚耳若语:此时去爬山,爽!
金家岭山连同山脚下的土地,几百年来就是村里祖祖辈辈种地瓜的地方,自从青岛市区东扩,土地就改成了种大楼,才几年的功夫,越长越高的大楼就蚕食完了这片地瓜地。如今,只剩下野石嶙峋的荒山了。
金家岭山高和二十层楼高伯仲之间,乱石丛生,杂木簇拥,要攀爬,却木有一条正二八经上山的路,又漫山遍野的到处是上山的路,从石岩夹隙中,从乱木纫缝中,千肠百转后都能通达山顶。半个小时后终于登上山顶,早有南腔北调的晨练者散落在四周,打太极的,吊嗓子的,练劈叉的各取其乐,突然,有破锣嗓子开了敲:
我站在风口浪尖紧握住日月旋转
愿烟火人间安得太平美满
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
不知从哪里冒出这么个鸟人唱这么二的歌,
逡目,见那鸟人一身山寨运动名牌,可无论怎么打扮,我一下就猜出他过去就是金家岭村种地瓜的小哥,毫不生分的对他说:哥,逮这里唱这歌不合适吧!他一愣:肿么拉?肿么不合适?
我一咧嘴:“向天再借五百年”这词写的不着调,他说:你爬山来锻炼,别人来养生,都想长寿,让再活五百年,谁不愿意啊?我说:老天爷向谁借过五百年?再说就是向外借,给你,你还是继续种五百年地瓜,有意义吗?他的眼白翻了三翻:嘁!我种地瓜,你做啥?以为自己是皇帝啊?我温暖的注视着被调侃后不恼怒的他:是皇帝更不该借,一天也不能借,当死不死,先不说康熙后的八位满清皇帝,光那民国之后的孙总统,蒋委员长,毛主席们能干吗?再说,你又种五百年地瓜,这村里的后生们能干吗?他梗了梗头欲语,我翘了翘下頦道:到点了,下山吧!
边下山边胡思乱想,老天爷赋予每个人千差万别的命运,又给予参差不齐的能量,无论是当皇帝的还是种地瓜的,都予以有限的空间局限的时间,这之间,有名当谋名,有利当图利,能不逾越道法自然就大善存焉。人和物一样能一生二二生三,到了最后都了于九九归一。
人生就如同种地瓜,种一茬收一茬,若不识趣,不知秋收冬藏,烂在地里当成泥!
我于青岛原浆扎啤的深情就如同蚊子喜欢血。午餐时仿唐吉诃德战风车,和三扎扎啤鏊战的艰苦卓绝,战况是:扎啤逍遁,我到黄昏才醒。若是往日未饮,直线步行二十分钟就能到石老人海滩,可是今日酒后就改了主意,在家里换好泳衣驾车前往,停好车把车钥匙藏在海未央院门西第五棵冬青稞里,除了我只有墙角狗窝里的秋田知道。
海滩,潮水已褪,泳客也在退。
海水,七月尚凉,落日后更凉。
一个人游到远离海岸的地方,听不到红尘的喧嚣,看不到世间的碌碌,无风微浪的海上,浩浩瀚瀚渺渺茫茫,一个芝麻粒般的人儿躺在海面,打开四肢全身放松浮萍随波,什么也不想,什么也想,若想,就假一个巨浪打来,倾我于海底,覆我于凝止,这个我悲喜过的世界爱恨过的情仇,会怎样?会无声无息无怨无德无休无了吗?那些我风云过的际遇交臂过的缘结,会无相无作吗?
大海,不理不睬,不迎不送。
心思倦了,天色也倦了,上岸。
霓虹的余辉斜照着海滩,也映照着一位静默独坐的老者,黑豆黝的脸色,月光银的头发,山涧幽的眼光,在一明一暗的烟头上扑朔着迷离。我迎面打声招呼:老哥,该回家了,老者一愣左右转下脖子:回家?这不是家吗?我看看身后的沙滩帐篷,半是劝解半是不解道:年纪也不小了,还学年青人玩情调?老者直视着我似乎有些不快,我呆呆地,走也不是立也不是,还是老者打破了尴尬:你年龄还轻经历还浅,不知道人老了会有些无奈,讶异,我索性蹲下来听他说,老者似乎是说又似乎是自言自语:我的家在东北,据说二百年前是从胶东挪去的根,年轻时在人民公社当过书记。三个孩子长大成人后,陆陆续续的去他乡做了官,官是都大了,却少了人伦,老伴过世后,家里三百多平方的房子就再也盛不下一个人的孤独。从此后就随方就圆的活着,山川作庐四海为家,到哪是哪,死哪算哪。
我心中一哽,说不清为啥。
老者眼神幽幽地仿佛穿透了黑暗,继续道:我当公社书记那会,正是文革时期,一把火把历史档案烧个精光。后来,再修县志时,让我当人物志顾问,我特别留意了一下历任域治的记载和遗留,你猜怎么着,几百任县官无人记得名字,几百任县官无一点痕迹遗世。浮生在世争名争利,争来争去争了个四大皆空。人啊,在名利面前难能参透,等悟过来后,离自然就近了,离佛祖也不远了。
话题已离开了我和他打招呼的初衷,我想尽快的离开,因为我还眷恋着红尘,我还喜欢着吃蛤蜊哈扎啤洗海澡。也许,等我再老些,等我参禅悟道后,可能会浅尝辄止,可是,现在不行。
决绝的离开,在沙滩尽头猛回头,
雕塑一样的老者面朝大海,烟头在一明一灭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