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幸福
这一季雨水多,一场雨,很快又被另一场雨取代。日子在雨水中如此往返,向前。藤蔓沿窗爬行,贴好的纱窗总被它揭开,伸进触角。植物入侵室内,是否会制造狐仙的效果呢?有时睡着了,也仿若有窸窸窣窣不明之物伴随着夜雨进入我的梦境,醒来不觉惊悚,倒生出清澈幽深的美意。
夏季漫长,地球版图上也还有许多阳光灿烂的地方。一位要好的同事七月初就离开山林去美国加州与家人相聚度假,信中跟我描述了种种我不曾见识过的异国风情,尤其是加州的阳光和跳跃的小鹿令我神往不已。我从一封小信中分得了同事远行的快乐。我寻思:是否要带孩子外出旅行?也许我也需要晒一季好阳光,换一种空气,让皮肤晒黑长出点新芽芽吧?又觉孩子年小,她的心灵并不需要一个知名的玩乐之地来满足她。在她眼里,这座有山有水的山林家园,与远方某一个海滨度假村带给她的感官差别不大。于是乎,我依然置身于山林的清凉和雨水中,置身于我不曾离开和割舍过的山居日子之中。
想自己这一生未必能走多远,未必能见识和探知多少究竟,我的脚板似乎正一天天生长出根须,不再潇洒行走,跳跃奔行。数年前我孑身漂泊到这座山林,穿过热闹的景区,我从一条平朴的山间小路走进一座木质结构的安静老别墅,从此,这里便是我的乡愁。从此,生命中流浪狂野的诗章便置之度外了。
林中的老树,零星开放的野花,老别墅墙角一块一块堆放整齐的柴禾,炉子里袅袅的炊烟,客厅里闲适踱步的猫咪,餐桌上土豆的芳香,善良款待我的两位老人……这是一种平淡的生活,有粮食和水,接近于幸福的安静。这种俭朴、淳厚的日常生活,这种对俭朴淳厚生活的天然挚爱,我曾经在梭罗和苇岸那里感受过这样的温暖,现在于我如此真切亲切。婚后我的小家庭搬到另一片居民区,依照自己的生活节奏和散漫性情,增添了一些与老别墅不同的内容,也减免了一些内容,其中之一便是清晨淘米煮粥。
“我每天多抓一把米下锅,就够你和孩子吃个安心有营养的早餐了。”婆婆不放心我带孩子在外面吃早餐,叮嘱又叮嘱。在后来的许多个清晨,婆婆总是早早来我这儿,悄声进屋,她手中提着一个棉布袋,袋子里的内容显然珍贵,还有点沉,那是一只明亮的大杯子,里面盛着稀饭、土豆丁、鸡蛋。她如此提来走去,循环往复。这一杯早餐,是一首爱的歌谣了。
今晨,婆婆把杯子悄悄放在窗台上。我拉窗帘的时候,她正打着伞把窗台垂落的藤蔓盘绕在固定的窗栏上,见我探出头,她说下雨天,就不换鞋进屋了。她说着边用袖子抹一下脸颊,有水滴和脱落的头发粘在她的脸上。我看着老人,一时间雨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不能用雨水浇灌她的发丝,洗净她的脸。
劳动、守护,滋润、修复,老人似乎永远围着这两个家忙碌。两个家里的每一个日子,也因她而从未遗失、耗损。她看着孩子一天天长大,看着我和孩子爸爸平静正常地工作生活,似乎便有了欣慰和快乐。有次孩子嚷嚷要奶奶讲自己的故事,她呵呵笑着,几句话就讲完了。后来再讲,还是那几句。我的家族血脉里大多有浪漫不安分的传统,即便平常人生也要跟自己起伏跌宕一番才肯罢休。我也如此,并深以为那些看似默默平凡的人,也有他自己精彩动人的故事。婆婆如此简单一成不变的人生故事于我是不可思议的,但细想起来,不变也自有命运的因由,内里或许也有深入细密的心事吧?在一年一年时间的磨盘下,那些被碾碎被失落被遗忘的时光里,是否有她遗忘了的故事和心情?在老人慈爱含笑的眼神里我似乎看不到这些。她是否已从生活的泥土里获得了简单的知足和平宁呢?
美国自然诗人玛丽奥利弗曾如此歌吟:“每天早上有一杯我自己的快乐,而且有鹪在林中,我的头上,唱着它的炽烈的歌。”我沿着想象的藤蔓仰望天空,漫天的雨滴,是这一季祝福的歌谣吧?而屋舍里正在领受一杯早餐的女儿,是奶奶的小鹿,她在欢快地吃草,小鹿身上的梅花也在静静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