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徐志平先生
前段时间,庄生问我,还记不记得半山的徐志平先生。我说,记得。脑海立即浮出一张满是坑洼的脸,微翘的八字胡,头发已经花白,嘴里咬着一只黑色烟斗,眼睛里狠狠射出两道光来。
想起来,已经很多年没有去看他。庄生倒是常去,回来给我带话,说徐志平先生念叨着我。因此,我也萌生去看他的念头,原本打算在九月十日动身。却忽然想起,那日正是教师节,一个极其伟大的节日,而我敬爱的徐志平先生却是一个相当平凡的人。于是,原来的计划便被我延后。
九月九日晚,有几位还在中学的朋友,打来电话,央我写一些赞美教师的诗词,说是班主任布置的作业。我又想起徐志平先生,第一次觉得他很可爱。
老实说,在做他学生的时候,我还是非常抵制他。这是一个倔老头,而且还有一些霸道,经常为一些无谓的小事,据理力争。对于学生,更容不得听见半点反对的声音,每每气急,就用烟斗敲别人脑袋。
记得有一回,作文课后放学,我都到家里开始吃饭,有一名留校的同学急急忙忙赶来,说徐先生叫我回学校一趟。纵然满心不愿意,逢徐先生叫唤,也得先放下筷子。到办公室,徐先生将作文本扔到我面前,说,仔细检查。我检查一遍,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徐先生又说,再检查。我又检查一遍,还是没看出什么毛病,料想他是嫌我这篇作文写得不够好,便说,先生,请给我十分钟,我再写一篇。徐先生说,不行,我就要这一篇。但我真的看不出这篇作文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徐先生说,读出来。我便大声朗读,当读到一个“美”字。徐先生说,停,你写的那个是美字么?我一看,原来我写的那个美字少了一横,不禁冷汗涔涔,拿笔补上。
这是一件小事,我却记着很久。
去拜访徐先生,是在今日下午,约庄生一起。坐四个小时火车,再转两趟班车,才到前岐。因为庄生打过电话,说下午我们会到。所以,徐先生早早就派他的孙女道车站接我们。
庄生和他孙女早就认识,所以忙不迭地为我们介绍。
我才知道,她叫徐旸。
当时我正在喝水,一听她名字,差点没将水喷出来。也怪庄生,口齿不清,将徐旸念成徐娘,让我郁闷半天。
她自己解释,说,‘旸谷搏桑在东方’的那个旸。
我点点头,一路却笑个不停。
她说,你笑什么呢?
我问庄生,我笑了么?
庄生说,没有,我以为是马在叫呢。
徐旸说,《广阳杂记》里说‘驴鸣似哭,马嘶如笑’,我看你是哭笑不得。
被她这样一说,我还真是哭笑不得。因为庄生在介绍我的时候,告诉她我的小名,叫作阿驴儿。
不久,便到徐先生的家里。徐先生迎出来,拉着我的手,说,稀客呀稀客。这一声稀客,令我无地自容,早该来看他,却等到如今。
徐先生连忙邀我们进去坐下,拿出两只玻璃杯给我们泡茶。平常在农村喝茶,也不过用大瓷碗或者木瓢子自己到茶盆里舀,哪来这么庄重,心里又是一阵惭愧。因为庄生说,徐先生讨厌这样的礼节。所以,我们此次前来都是两手空空的。
徐先生已经退休很久,说起四十几年的教师生涯不胜感慨。
他说,误人子弟数十载,不过只是混一口饭吃。
又问我,算起来,你大学有没考上?
我说,没有。
说这话的时候,声音也虚了很多。
徐先生叹道,你竟会没考上,可见凡事不可意料。
在徐先生家里吃了一顿便饭,都是徐旸的手艺,味道自是不必说,只是那颜色实在好看,五彩缤纷的。庄生卖弄着要给那些菜肴取个高雅的名字,我生怕他没有黄蓉“好逑汤”的本事,只有紫薇“红嘴绿鹦哥”的水平,连忙叫他打住,省得倒人胃口。
饭中,徐先生问,要不要喝酒?庄生嗜酒如命,此时却忙说不要。我记得他有一次偷喝学校老师的啤酒,吃过徐先生十几下烟斗,想是心有余悸吧。
徐先生也不管你要不要,就叫徐旸到自家酒缸打了一壶红酒上来,拿大碗上来给我们倒满。酒上还浮着红曲,一股草药的香气扑面而来,知道这是农村土话里说的补药酒。我外公生前也曾酿过,却有很多年没有尝到。
徐先生不喜欢喝酒,家中的酒也只是用来招呼客人,他嗜好的只是一口烟,嘴里的烟斗常年不离。所以,他直叫徐旸陪我们喝。我不擅饮酒,一碗下肚就已上脸。庄生望着我,握着我的手,说,关老爷好啊。我看他的脸,竟已经黑了,也说道,包大人好。
徐旸说,喝酒脸红的人,其实最会喝酒。
又打上一壶,给我们满上。庄生忙说,脸红的人会喝酒,脸黑的却未必,全部给驴儿倒上。我被迫又饮下一碗,庄生惊异地望着我的脸,说,驴儿,你脸咋成酱紫色的呢,你是传说中的变色龙吧你。我微微一笑,望着徐旸,她也生出一些醉意,脸蛋就如方文山《七里香》歌词里写着,像田里熟透的番茄。
饭后,庄生陪着徐先生聊天,我只在大厅里看着墙上的字画。徐先生家里生活过得朴素,却还保留着文人的高雅。大厅座椅后面正挂着一幅字,写着温良恭俭四字,分别用隶楷行草四体书就,下款的署名却是乐道老人。
我问徐旸,先生竟是这乐道老人么?
徐旸说,不是,是爷爷的朋友。
我说,这名字也忒俗气。
徐旸说,没见识,没听过‘安贫乐道,恬于进趣’么,这名号可是有来头的。
我说,这两句后面接得是‘三辅诸儒莫不慕仰之’,他干嘛不叫仰之老人,仰之仰止,还有高山仰止之意,岂不牛逼?
徐旸说,你去死吧,俗不可耐。
我说,哎呀,你还骂人。
徐旸噗嗤一笑,说,你不是驴儿么,我骂的可不是人。
我说,你叫徐旸,你还是羊呢。
徐旸说,羊可比驴聪明的多。
我说,你聪明是吧,那你且说说《论语》中言: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这温良恭俭让乃是儒家接人待物的五德,缺一不可,为何乐道老人只写温良恭俭四德,尚少一德,难道他在暗示什么?
徐旸问,暗示什么?
我说,暗示他缺德呗。
徐旸说,什么嘴里吐不出象牙,说的一点不错。
我说,你且吐个象牙让我瞧瞧。
徐旸说,我又不是……
欲言又止,转过头头来,狠狠瞪我一眼。
我们的谈话,将徐先生庄生都吸引过来。
徐先生说,我也想不明白,大家且说说看这字中的玄机。
庄生走过来,对着那字迹的走笔,一本正经地比划着,说,会不会像《侠客行》里说的,这字中蕴含着绝世武功?
徐先生说,有可能啊,感兴趣的可以钻研钻研。
我当时那个雷,外焦里嫩,撒上胡椒粉,估计就是一道美味。徐先生忽然转过脸,问我的看法。我只得胡诌,说什么儒家的核心思想乃的一个仁字,这乐道老人估计自认已经达到仁的标准,所以当仁不让,就不写那个仁字。
徐旸乜斜我一眼,说,牵强附会。
徐先生说,也有道理啊。
我说,那先生的看法是什么?
徐先生说,或许这乐道老人见这温良恭俭四字,已经将这幅纸挤满,这让字已无容身之处,所以干脆省略不写。
我汗,想那乐道老人也不是什么书法名家,连排版都不会。
坐了一会儿,我和庄生便要告辞。徐先生不许,说,必须在我这儿住一晚。态度坚决,不容改变。我想,先生还是老样子。心里微微有些安心。
晚上,窗外下起细雨,我坐在徐旸房里,借着她的电脑,写下这一篇文字,谨以它献给我敬爱的徐志平先生。但愿他,永远都是以前那个倔老头。
于徐志平家
09.09.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