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山烟草
每次回家照例会腾出点时间走一趟山。沿着足能容纳两辆汽车擦身而过的水泥马路蜿蜒而行,我是不会骑着车子去的,那样会错失许多风景,也不能使身心融化其中。因为是清早的时光,山道上有了散步的人影,了了几人,都是上了岁数的老人家,想来似我这般年纪的年轻人可能还抱着昨晚的睡梦不肯醒来呢。走在他们身边,我仿佛感染了一些怀旧的因子,好像看见落日的余晖在斑驳的土墙上缓缓爬移。我想是时候离开这条平整干硬的公路了,它虽好走,却偏离心的方向。我的双脚渴望踩出落叶沙沙的声音,我的鼻翼希望闻出草木清灵的气息;我的眼睛期盼一袭花影扑面而来,我的耳朵期待一群林鸟奏响歌谣;我的唇齿渴求邂逅一滴叶尖的晨露...
空山寂寂何处有鸟鸣?连浅尝入口的露汁也带着苦涩的味道。谁在伤心的饮泣?是这一座山,这一块岩石?还是那一棵树,那一株花萼?让心再安静一点,我已听出是一沟流泉的哽咽,它带着颤抖的哭腔向我娓娓地诉说着一段伤心的往事。十几年前,这方天地是如此的热闹美丽。春天一来漫山遍野的鲜花,只要一阵风吹过远在山脚下的人们都能闻到沁人心田的芳香;夏天一到蓊蓊郁郁的林木,只要风吹得猛一点,就能看见林海如潮的浪波;秋天刚来,落叶就迫不及待的纷纷地坠落,留下诱人的果实迎接松鼠,飞鸟们大快朵颐;冬天是喜欢迟到的,也是最赖着不走的,空荡荡的山林,也只有那一深一浅的樵声在回响,好像在呼唤春梦的归来。
半山腰上喜欢生长着针叶松与杉。松树是顽强不屈的,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它把根深扎在坚硬的黄土层下,也不惧怕岩石的压迫,见缝便钻,有些一人才能合抱的松树竟能把岩石撑开两半,裸露出手臂般粗壮苍劲的根须。松树的躯干被一层疙瘩似的表皮包裹着,摸上去硬梆梆的,有点硌手。它破损的皮肤会流出一种黏稠汁液,拿鼻子一嗅有淡淡的清香,风干后名叫松香,味道更加浓厚。记得小时候老人们还用松明制作天灯(孔明灯),它们剧烈燃烧发出的滚滚浓烟拖着箩筐般大小的白纸躯体冉冉升空,那情景一辈子也不会忘怀。松树果真是位热情如火的汉子啊!松树的叶子象针一样,一簇簇向外伸长着,每一根都剑拔弩张好象随时都准备冲锋陷阵一般,每一条都锐利有力好像抱着的坚定信念。杉树是安静漠然的,是冷若冰霜的佳人。它的根须扎得不深刚刚好能支撑起娉婷的身姿。它喜欢长在湿润的地方,也许那里能凌波照影,或许也是顾影自怜。笔直的身躯没有盘根错节的枝干,只有那委婉的想要抓取一片月色的纤细枝条。如小剑一般的叶片试图在告诫路人“此花虽好可有刺哦”。远远望去杉树笼罩在雾色婀娜中,一片惹人遐思的姿态,恍若梦中的伊人:若有所喜、忽有所失。或耳边的一声叹息,一段私语,别有一种冷寂的妩媚。看,伟岸的松树正努力着把强壮的枝叶伸展过去,多么像强而有力的臂膀啊!那么试问娇羞的杉树该会采取哪种态度呢?这是一个秘密哟。
此刻再也难见冷杉热松的身影了,偌大的山只有一颗颗笔直,脆弱的人工桉树在无力的迎风招展。桉树真是一种悲剧的存在啊,为了人们的愿望,竭力使自己长得飞快,何曾咀嚼体会过细水长流的真与美。如果连为鸟儿筑巢的枝干也没有,真是枉为树啊!假如我是一只鸟,我该恨谁呢?也许逃离这片无爱的森林才是出路,可这里是祖祖辈辈生活过的地方啊!曾经的曾经,我也是这么对自己说的,我的家乡再也不是我记忆里的家乡了。
脚下已经无路可走但我还是继续往上爬,我希望找到那处记忆深处的地方:那一山烟草。湿滑的苔路不知让我摔了几跤,密集的荆刺划破了我的手臂,泚出红色的血迹。我的眼前出现了一群少年的幻影,幻影真是神奇的东西,它摸不着,触不到,是无形的东西,它存在于脑海或是心里我也弄不清楚。那些幻影少年中有我也有她。逢着山上野果成熟的时候,小小少年一大早就成群结队的上山了。有一种野果,我们土话叫“柠哩”。一首俚语这样说道:七月七,柠哩红一滴;八月半,柠哩乌一半。九月九,柠哩甜过酒。我记得她就像一只白色的蝴蝶穿梭在灌木青青中,一会出一会进,有时半天看不见人突然又在绿树旁边露出一袭衣角。我看见她因为吃了许多柠哩被染成紫红色的唇齿在阳光下闪出甜美的光彩,柠哩的味道就像蜂蜜流进清泉中一样。依稀还能听到与她一起攀摘一株硕果累累的柠哩树时候的笑语连珠,大伙比赛谁摘得快,一会功夫篮子就变得沉甸甸了,停下手来能感受到彼此的心跳声。那时的我与她都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愫,直到懂事以后才明白...
过了那块思念疯长的地方,有一处果园,现在是一片杂草丛生的荒芜之地了。现在我站着的地方先前是一座茅草屋,不过十多年过去了,此时连一点存在的痕迹都找不出来了,完全遗忘在一片碧绿的野山蕉下。山蕉真是忘情的东西,曾经小心翼翼侍候在屋子后面,说不出的乖巧,这会就霸占了所有没有一点的迁就。曾经山屋的主人是一位老翁,面貌我已经很模糊了,唯一能记住,就是他跟我们叫的故事。我第一次跑进茅草屋是因为上山砍柴遭遇雷阵雨,我们就急匆匆跑到山上唯一的庇护所里。他在照料果园之余还养了几箱蜜蜂,我们帮他把蜂箱搬进茅草房,有些人就挤坐在樟木打造的简易床沿上,还有人坐在枫树锯成的圆木凳上。我听见雨点打在屋顶茅草上闷闷的响音,像极了那时的心跳声。在这小小的茅草屋里,我当着面前飞舞的蜜蜂吃过老人刚从蜂巢上取下的蜜汁,也听过老人讲的山精鬼怪的故事。我问他一个人住在深山密林里怕不怕?他说不怕,就怕人来呢!我那时候不明白他为什么怕人来。现在我是彻底的知道了,人一来什么都没了...
再往上一点就是山顶了,太阳还没出来这里的雾气显得很大。我爬上一块稍高的岩石眺望群山,雾霭沉沉看不清楚,我想大山看我也是朦朦胧胧的吧。心里念着李白的诗句“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我抑制不住大吼一声,回答我的也只是一声声渐次消逝的回音,再无其他。此刻我宁愿一片伤心碧,也不愿太阳早点出来,但太阳总会升起的,我又为何不能现实一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