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章上 花错
战火燎过的明月沟，一片废墟，只有羊角坡下的那一棵桃树，在春风下盛开妖艳。花非花姗姗而来，一身红装，鬓插牡丹，青丝如云卷。手里抱着古琴，悠悠站在树下。桃花花瓣落在脸上，复又跌落泥土中，无声无息。就像一段死去的爱情，再也无法挽回。
记得三年，又三年以前。也是在明月沟，也是在这羊角坡的桃树下，有一位女孩儿，她的名字叫作明月。那时候，她十二岁，他也是十二岁。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她说，花，以后我要做你的新娘。只这句话，花非花记着六年，无论走多远，不曾忘却。
三年以前，花非花回来，明月沟已被战乱所毁，寻不到明月，只剩满地皑皑白骨。花非花一阵恐慌，喊着她的名字，只盼她还活着，但没有人答应，只留下天空的回声。眼泪一滴一滴落在桃花树下，与香泥混杂一起，想起她说，花，以后我要做你的新娘。
那一日，花非花感觉苍老十年。找不到她的尸骨，只给她做了一块灵牌，上面用血写着：爱妻明月之灵位。就埋在这桃花树下。在江湖辗转几策，后来听说，她并没有死，已是南唐李璟的宠妃，赐号为贤，又称明月妃。花非花带剑潜入金陵皇宫寻她，那一晚明月当空，正如她的名字。花非花不禁想起她的脸庞，白皙如脂，泛起浅浅的梨涡。
明月轩。这便是明月妃住的地方，透过纱窗，烛光映在她的脸上，她一点未变。只是比起从前多出几分成熟的韵致，金钗玉钿，羽衣红袖，光彩夺目。花非花出现在她面前，见到她脸上掠过的惊诧，继而露出欢喜的笑意。她不动声色，遣去两名心腹内监把风。都是心腹，断然不会通风报信。
明月眼泪忽然落下，说：“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月儿，我来了。”
明月拂过他的脸庞，说：“花，你何故苍老得这么快？”
“你还是一样，还是和以前一样漂亮。”
明月笑着拉他坐下，命丫鬟准备茶点，她还记得，花非花喜欢饮茶，特别交代要上次皇上赏赐的吓煞人香a。那丫鬟唤作裁香，甚是伶俐，一听明月的交代，立即会意。片刻将茶点送上，几色糕点，都是他平日所喜爱的。茶雾氤氲，入口甘甜，沁人心脾，果然不负此名。
花非花品着香茶，相逢的欣喜犹在胸中荡漾，不能起伏。他记得，那年他十二岁，她也是十二岁。她说，花，以后我要做你的新娘。但在那一年，明月沟来了一名不速之客，名叫公孙祚，自称是唐代剑器名家公孙大娘b的后人。花非花自此离开明月沟，离开明月，前往昆仑山学艺。
三年，整整三年，不曾见到她，唯有夜空的一轮明月相伴。
明月微笑着，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喝下那杯茶。忽见太监匆匆来报，说是皇上临幸，外面立刻响起太监尖锐的声音：皇上驾到。明月忙叫花非花躲到屏风后面，与众太监婢女跪下迎接。李璟哈哈一笑，挥手命众人退下，将明月搂在怀里。
李璟见桌上茶点尚温，说道：“怎么，爱妃宵夜也不叫朕么？”
明月笑道：“皇上休得取笑臣妾，漫漫长夜，不过借此香茗，聊遣寂寥耳。”
李璟道：“爱妃莫不是怪朕这么久不曾来看你么？”
明月道：“臣妾不敢。”
李璟道：“最近前吴余孽，四处作乱，朕忙得焦头烂额，不免怠慢爱妃。”忽地一笑，“今晚就让朕好好弥补，你说好不好？”
明月娇嗔道：“皇上，你好坏，又来取笑臣妾。”
李璟哈哈大笑，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又将手按在她乳房上，一阵揉捏。明月扭捏着挣脱，眉角满是娇羞的春色，更加李璟的心思撩得痒痒的，一把又被他搂在怀里。花非花只道明月为保全他的安全才如此曲意，但他岂能让一个女人为自己作这么大的牺牲？抑不住满腔怒火，踢倒屏风，持剑跳出。李璟大惊，大叫有刺客。明月吓得躲到李璟身后，瑟瑟发抖。
花非花说：“月儿，咱们走，我再也不能让你过这样的生活。”
明月战战兢兢，道：“你是何人……为何闯入本宫房内？”
花非花一愣，道：“月儿，我是来找你的呀。”
明月道：“大胆贼人……竟敢……竟敢戏弄本宫。”
这时，李璟的随身太监，本在殿外伺候，听见喊声，已经惊觉，提着一柄拂尘赶到门外。此人名唤诸葛小花，乃是少林俗家高手。花非花不敢小觑，忙将剑横在李璟颈上，使他不敢轻举妄动。片刻，禁军总指挥使李弘冀领着神策军火速而来，命弓箭手在殿门外一字排开，箭矢愈发。这李弘冀就是李璟长子，时封南昌王，骁勇善战，素有南唐大内第一高手之称。
“好汉……好汉饶命……有话好好说。”
李弘冀见父皇被挟持，怒道：“来者是复兴社那一位好汉，报上名来？”
复兴社就是前面李璟所说的前吴余孽。因为南唐政权最初是李璟父亲，也就是烈祖李昪从吴国杨氏手中夺来，然后才逐步扩大。李昪登上皇位，对杨氏子孙大肆屠杀，以防其对自己政权产生威胁。但杨氏众多，有些逃到民间，组织复兴社，公然反对朝廷，以求复兴杨氏江山。李弘冀见花非花挟持父皇，只道是复兴社反贼，才敢如此大胆。
只听花非花道：“将军便是南昌王李弘冀么？”
李弘冀道：“不错，正是本王。我劝你速速放了我父皇，或许还可以留你一具全尸。”
花非花道：“我只要带月儿离开，绝不会伤你父皇。”
李弘冀大怒，道：“大胆反贼，这里容不得你讨价还价。”
李璟生怕李弘冀激怒刺客，忙道：“好汉只要放下手中之剑，朕保证不伤你毫发。”
花非花冷笑道：“皇帝的话，也能信得么？”又道：“叫你的人，退后三丈以外。”
李璟忙叫李弘冀后退。花非花将他一甩，拉着明月夺门而走。李弘冀接住踉跄而来的父皇，忙叫手下追人。花非花拉着明月疾走，忽然听她一声轻哼，人已摔在地上。花非花欲俯身去扶，诸葛小花手执拂尘，飞身袭来。诸葛小花虽是少林弟子，使得却不是少林武功，只见拂尘甩来，花非花只觉一股劲风扫得脸颊生疼，顾不得去扶明月，人跃开数尺。剑挥出，一道利光，夹着一阵微鸣。原来这把剑乃是玄铁铸造，色泽若漆，中间镂空，装有七根粗细不一的钢弦，每次出剑，必有微鸣，如瑟如琴。诸葛小花毕竟有些江湖见识，一见他的剑，就立即猜出他的身份。
“阁下莫不是近来江湖闻名遐迩的琴剑公子花非花么？”
“正是。”
“以公子的武功，本来大可以在江湖闯出一番事业，不想却误入歧途，与复兴社反贼为伍，可惜，可惜啊。”
“在下素闻复兴社英雄义薄云天，有心结交，无奈却总无此机会，可惜，可惜啊。”
后面“可惜，可惜啊”模仿诸葛小花说话腔调。诸葛小花乃是阉人，说话声音尖锐，阴阳怪气，本以为平生之耻，见花非花戏弄，不由大怒，拂尘直取。那拂尘铁柄银须，这一招取去，拂须若波浪一般抖动，一浪接着一浪，显然灌注深厚的内力，越到须尾，内力越强。花非花挥剑迎上，避去拂须，剑锋磕上拂柄，反转向他手腕削去。诸葛小花不避，拂须向他手臂缠去，刚交上手，竟拼出两败俱伤的打法。
花非花知自己这一剑削去，必能削去他一只手掌，但他拂须缠来，必也能废他一只手臂。此刻深陷重围，若废一只手臂，战斗力必然不济，要救明月更是难上加难，即便削去诸葛小花一只手掌，两人也不能全身而退。算清这其中关节，断然不能冒险，将剑抽回。诸葛小花明显看出他的顾忌，所使招式更加肆无忌惮，都是杀招险招，欲与其拼得同归于尽。花非花见招式招招夺命，竟不要性命一般，暗暗心惊。
这时，明月已经从地上爬起，躲入禁兵的保护之中。李弘冀抽出一把长剑，向花非花侧面斜斜刺来。诸葛小花素知这位王爷喜欢单打独斗，不喜别人帮忙，拂尘与花非花剑锋一撞，立即跳开。李弘冀长剑刺来，花非花转身将剑迎上，剑锋相错，火花四溅。花非花只觉手臂发麻，剑上钢弦颤抖不止，微鸣不绝于耳。
李弘冀道：“久闻琴剑公子，琴中有剑，剑中有琴，今日本王倒要见识见识。”
说罢，长剑一转，却劈面斩去。花非花仗剑向上一挡，却被压在地上，剑尖没入二寸，顿时石屑迸溅。李弘冀长剑贴着他的剑锋，斜斜向上挥去，花非花剑柄一压，剑尖从地上撩起，直刺他胸口。而李弘冀剑已向他手臂削去，花非花竟也不避，拼得也是先前诸葛小花两败俱伤的打法。但李弘冀才是金贵之躯，而且未来还想继承大统，万万不能命丧于此。
而花非花心里所想，也正是此中关节，方才千钧一发，才出此下策。李弘冀果然避开，退后三步。他这一退，花非花剑影立即如风雨一般，铺天盖地而去。所使的正是《酒狂》剑法，此剑法是从阮籍琴谱《酒狂》当中化用而来，世人称花非花琴剑公子，琴中有剑，剑中有琴，不仅因为他剑中装有琴弦，也是因为他的剑法从琴中领悟而来。
当时，晋在司马氏的统治下，排除异己，世道混沌，不少士大夫惨遭屠杀。阮籍不愿与朝廷同流合污，又要保命，只得选择归隐，与当时包括嵇康刘伶在内的“竹林七贤”，放浪形骸，借酒佯狂。但其内心实在痛苦不堪，只能借着琴声抒发郁愤，《酒狂》就是在这种情形下创作出来。花非花剑法从此中来，自有一股癫狂之气，剑招看似毫无章法，却每招每式尽含精妙。就如阮籍虽忘世虑于形骸外，内心却比谁还清醒；虽镇日酩酊，岂真嗜酒耶？剑法就如此曲一般，妙妙其中，不为俗子道，达者得之。
李弘冀顿时被其剑势迫开数十步，毫无招架。诸葛小花看得惊心动魄，虽系其安危，但素知他不喜人帮忙，万一触怒，反而要被责罪，一时手足无措。花非花使这《酒狂》剑法，固然气势非凡，但内力消耗也是极大，故不到最后关头，轻易不肯使出。忽地纵起一剑，朝李弘冀直刺而去。《酒狂》曲中有大段“长锁”演奏，乃是一连串的同音反复，音乐如注，则郁愤之情尽泄。而在收尾部分，胸中戾气渐平，乃曰仙人吐酒声。此一剑即是从此中而来，不若先前癫狂气势，反倒平静下来，聚精会神刺出这一剑，看似平平，实则威力无比。犹若白驹过隙，令人避无可避。
这一剑刺出，人渐入忘我之境，不闻耳际诸般声像，只与心中琴声融为一体。李弘冀见这一剑刺来，脑海刹那空白，只有呆呆等死。想起自己一直以来，处心积虑的抱负，在这一剑之后，从此烟消云散，不禁万念俱灰。花非花这一剑刺去，忽觉腹内一阵剧痛，喷出一口鲜血，人已单膝跪地，目光朝禁兵中的明月望去，惊诧而哀伤。
“月儿，为什么……为什么……。”
明月冷冷一笑，忽令弓箭手放箭。顿时箭矢如蝗，遮蔽天际那一轮明月。花非花想起那一年春天，明月沟，羊角坡，那一树桃花开得灿烂。她站在桃花树下，与桃花争相辉映，一阵清风，撩起她的发丝，花瓣簌簌落满她的双肩。她说，花，以后我要做你的新娘。
a、吓煞人香就是碧螺春。据《野史大观》记载：康熙以其名不雅，题之曰碧螺春。一说，此名为乾隆所改。乾隆以附庸风雅著名，笔者以为后者更使人信服。在小说所处年代，并不见此茶记载，但并不等于没有。
b、公孙大娘善舞剑器，杜甫《剑器行》言：一舞剑器动四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