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章下 月落
三年以前,明月沟,羊角坡下的那树桃花开得灿烂,是她梦里的艳色。花非花站在她面前,不大刺眼的阳光落在他的脸上,更将他衬得比桃花还美。他从小就生得俊俏,喜着红衣,描眉涂丹,都是女儿家家做的事情。那一日,她对他说,花,以后我要做你的新娘。她说这话的时候,无比坚定,磐石不转。但世事总是让人难于意料,曾经的信誓旦旦,终究化成泡影。
不久,明月沟来了一名剑客,唤作公孙祚,自称是唐代剣器名家公孙大娘的后人。明月记得那日,公孙祚的背上负着一把古琴,走路的时候,步履飘飘,衣袂翩翩,很有一股风仙道骨的模样。他解下琴,就坐在羊角坡桃花树下,轻弹一曲《花语》。花非花在一旁听得出神,他的父亲平生嗜琴,《花语》正是他生前所创的曲目。花非花自小随父学琴,深知此曲甚难,而公孙祚竟能完整弹下来,音律节奏拿捏精准,比之其父更具神髓,不由暗暗惊奇。
“先生是先父故友么?”
“你可记得乃父大仇?”
“血海深仇,此生莫敢忘。”
花非花其父,名唤花蝴蝶,本是南唐滁州刺史,却不知何故,忽然携家归隐明月沟,从此与琴为伴。虽是闲适生活,但花蝴蝶终究郁郁不乐,常叹前罪深重,耿耿于怀。五年前,一名剑客来访,只说,君可记秋心之死乎?花蝴蝶长叹一声,闭目不语,竟是求死。那名剑客的剑毫不留情,贯彻花蝴蝶胸膛,顿时血涌如注。母亲因此,也当场殉情而死,花非花从此无所依靠,被明月沟一大户人家收养,作为书童。花非花永远记得那剑客,年轻的脸上,有一道很深的刀疤。
公孙祚道:“以你现在,可报得大仇?”
花非花道:“不能。”
公孙祚忽然从琴底抽出一柄长剑,剑风到处,桃花尽落,地上花瓣卷起,相互杂糅,竟如长龙一般,随着剑气舞动。只听他轻咤一声,剑复收进琴底,漫天桃花散开纷飞。这正是公孙大娘的剑器舞中的御气式,先以剑气将花瓣粘住,在霍然荡开,才形成这满天飞花。公孙大娘剑法的精妙,至今已成传说,后人不可得见。杜甫的在诗中描述说: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a。虽有夸大之嫌,但也足见其剑法高超。
公孙祚道:“若你学成此剑法,可报得大仇?”
花非花纳首便拜,至此便跟随公孙祚远上昆仑学艺。临走前,花非花说,月儿,你一定要等我。明月一直在等,在等着花非花学成归来,用八抬大轿将她迎娶回家。但花非花还没有回来,战乱已经祸及明月沟,死伤无数,很多人开始逃亡。明月在逃亡途中,父母死于刀戈,只剩她一人流落江湖。
她只是一名弱女子,混沌不知,还保留着原始的天真。在春日的雨夜,她露宿街头,饥寒交迫。她在想着:花,你在哪儿?有位老婆婆递给她一个馊馒头,然后她便跟她走,走进一家大院。有人给她一顿丰盛的晚餐,帮她洗花瓣澡,为她穿上华贵的新衣裳,她心里很感激那个老婆婆。但帮她打扮的丫鬟告诉她,老婆婆将她卖了,这里是青楼。
她问:“青楼是什么地方?”
丫鬟说:“青楼就是男人寻欢作乐的地方。”
“那么说这儿很好玩喽,是么?”
丫鬟叹道:“以后你自然知道,现在不必忙着问我。”
打扮好,明月就坐在一间很大的房里,丫鬟叫她不要乱跑。可是明月还是偷偷溜出房间,听到隔壁房间传出阵阵销魂呻吟,好奇心顿起,将小窗轻推出一个细缝,看到里面一位老头,正搂着两名姑娘,身无衣物,不禁面红耳赤。再看楼下,灯红酒绿,姑娘们卖弄风骚,男人丑陋的脸孔在这一刻表露无遗。想起花非花,干净如水的笑容,与这些男人真是天壤之别。
再行到后院,传来一阵啼哭。明月不禁要去看个究竟,也是一名和她不相大小的女孩儿,上身被脱个精光,下身只着一条桃红短裤。两名龟奴将她的双手绑在身后,拎起一只小猫扔进她的裤裆里,然后拿着细棍,隔着裤裆不停敲打小猫。那猫吃痛,叫唤不止,四爪在裤裆里狠抓,血顺着那女孩儿的大腿内侧留下。那女孩儿啼哭着,撕心裂肺,后来竟昏死过去。明月看得惊心动魄,见有人轻轻拍她的肩头,不由吓得跳起来,却是那丫鬟。
“我的好姑娘,你怎么跑到这里来,待会儿还有接客呢。”
明月问:“她们为何要那样欺负那个女孩儿?”
“因为她不听话,不肯接客所致。”
明月惊道:“那我不接客也要这样么?”
“那是自然。”
明月问:“什么是接客?”
“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带进屋里,明月坐在床沿,内心忽然有些不安。如果此时花非花在此,那么她什么都不用害怕,只要有他在身边,那么她什么都可以不用想,不用担心。但花非花不在,他可能还在昆仑山上,没有回来。门被推开,一位大腹便便的男人走进来,屋里的烛光忽然跳动不止。那个男人狞笑着,像一只野兽,明月惊恐交加,缩进床里。
“姑娘莫怕,我是好人。”
那男人已经迫不及待地扑上去,她一时被吓得不能动弹。她看见刚刚穿上的新衣裳,被他残暴地撕开,她听见丝绸破裂的声音,像一道闪电划过心头。明月开始反抗,哭着用手去抓男人的脸,却很快被他压下去。男人嘿嘿笑着,撩起她的裙子,将她水绿绸裤褪下,用手指轻轻拨弄着她下身私处。
“妈妈不曾骗我,果然还未破瓜。”
只听外面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男人吼道:“谁呀。”一名小厮答应一声,跑进来在他耳边嘀咕几句。那男人大惊,交代小厮将明月买置府中,自己匆匆离开。后来明月才知道,那个男人叫作冯延鲁,是朝廷著名的“五鬼b”之一。而那一晚,据说是皇上快不行了,冯延巳派人过来找他赶快进宫侍寝。那冯延巳乃是他同父异母的胞兄,亦是“五鬼”之一,为齐王李璟幕僚,以文才得宠。
明月被买置冯延鲁府中。第二日消息传来,皇帝驾崩,举国同悲c。李昪虽然这皇位是篡夺而来,有失光明正大,又对杨氏后人大肆屠杀,但他勤政爱民,保境施惠,却也令南唐百姓感恩戴德。百姓总是很容易满足,特别在此乱世,只要能够温饱,就已知足。李昪一死,李璟便随其自然即位,新君登基,又是一个欢庆的大典。刚刚从悲痛中解脱出来,朝廷又开始喜庆洋洋起来。偏生有这许多讽刺,也不足道也。
因为这两件大事,冯延鲁忙碌匆匆,也无暇顾及明月。但明月终究是不安的,院里的牡丹开得鲜艳,她在想,若摘下一朵,插在花非花的发髻上,会是怎样一种光景。她记得,花非花从小就喜欢往头上插着各式各样的花,更显一种风流韵致。她又想,昆仑山上,可有那许多花令他采摘。如果没有,那他该多寂寞啊。
那一日,冯延鲁回来,一同的还有他哥哥冯延巳,以及宰相宋齐丘。那宋齐丘当年策划李昪篡夺杨氏政权,最为得力,事成归隐九华山,李昪屡招乃出。李璟登基,召拜太保中书令,与周宗并相。那周宗乃是著名的大小周后的父亲,为人畏远权势,居家节俭,宋齐丘屡害而不成。
冯延鲁宴请冯延巳宋齐丘,忽然想起明月,令人招来陪酒。冯延巳见明月年纪虽小,但却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宛若芙蕖初出水面,清秀可人,不由微微一笑,道:“延鲁金屋藏娇,可恶可恶。”确实是可恶,家有此美,不曾早早献于哥哥,如今有宋相在此,只能按耐心思。
冯延鲁笑道:“莫怪莫怪。下官久储此美,乃是为迎二位大人耳。”
冯延巳笑道:“只有一女,如何迎接两位大人呀?”
冯延鲁笑骂自己糊涂,忙又唤出一名家伎,年纪要比明月大许多,相貌颇有不及,但浑身散发的妖冶气质,却是明月不能比拟的。宋齐丘望了那家妓一眼,回头注视着明月。冯延鲁知其意,忙叫明月为其斟酒。明月战战兢兢拿起酒壶,往宋齐丘面前的酒杯斟酒。忽然宋齐丘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明月吓得酒壶落地,撞倒酒杯,撒了满桌。冯延鲁大怒,命人将她押去鞭笞,又忙向宋齐丘赔礼。
宋齐丘道:“无妨。”又问明月,“姑娘青春几何?”
“十三。”
宋齐丘扭头问冯延鲁:“身子可是破损么?”
冯延鲁道:“不曾。”
宋齐丘忽然仰头大笑,道:“奇货可居,奇货可居啊。”
冯延巳道:“相爷是想将此女送进宫里么?”
宋齐丘道:“不错。”
宋齐丘料定,新君初立,来年必定会选天下之美,以充后宫。他虽贵为宰相,但政敌颇多,若后宫有人相助,只消吹些枕头风,往往可以扭转乾坤。以明月的姿色,只须调教一年半载,送入宫中,想要得宠,不算太难。而这调教的任务,自然是落在冯延巳的肩上。冯延巳为人在历史上颇受非议,但他同时却又是一位不可多得的才子,尤其他的词风对后世影响颇深,还有在书法上的成就,也是令时人赞赏。
就这样,明月随着冯延巳回府,被单独安排在西厢房里。冯延巳的院落载满桃树,好大的一片绯红,像是黄昏西天的晚霞。她又想起明月沟,羊角坡下的那一棵桃树,孤零零的,不知盛开没有。想起桃花底下,花非花说,月儿,你一定要等我。不知,他可曾学艺归来。如果他忽然发现,明月沟已经变成废墟,发现她已经不在,他一定会着急的。
a、见杜甫《剑器行》。
b、冯延己、延鲁、魏岑、陈觉、査文徽是为五鬼。
c、有史记载,李昪驾崩,秘不发丧,应该不会出现举国同悲的盛况,小说之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