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章上 花溅
花非花腹中一阵剧痛,就觉得不对劲,想起先前喝下的吓煞人香。他来之前,已经很久没有进食,一切再清楚不过。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明月要如此对他。忽听她一声令下,箭矢如蝗,朝他飞来。此刻他一点力气没有,不是因为腹内之毒,毒性再强,他也可用内力暂时压制。只是因为明月,三年的相思,竟换来如此的决绝。闭上眼睛,一颗晶莹的泪珠落下,打在青石板铺成的地上,悄然无声。
忽然肩膀被人一搭,整个人向后轻轻飘起,睁眼只见一名黑衣女子,脸戴黄金面具,挡在他前面。禁军乱箭射来,她长袖舞开,散出一股强大的劲流,那箭尽被卷在袖中。反掷过去,禁兵倒下一片,李璟带着明月,吓得早就在禁兵护送下离开。那女子抓起花非花的腰,兔起鹘落,几下已跳进一座假山离开。李弘冀先前被花非花的《酒狂》剑法唬得魂不附体,此刻才回神,立即命人去追。
月色撒在那女子黄金面具上,发出冷艳的光芒。花非花忽然觉得很累,两片眼皮疲惫垂下,梦不见明月沟的桃花,脑海是一片空白,只是一直回荡着明月的声音。她说,花,以后我要做你的新娘。醒来的时候,人已躺在一张柔软的大床上,烛光在闪烁,映在他床边的少女的脸上,忽明忽暗。
“公子,你醒来啦。”
“你是何人,这又是什么地方。”
“奴家叫哥舒寄云,此处乃是皇后寝宫。”
花非花挣着要坐起,哥舒寄云忙去搀扶。花非花心中有许多疑问,明明记得被一名黄金面具人所救,怎么却忽然躺在皇后寝宫内。忽听外面一阵喧闹,只是禁兵追查到此。哥舒寄云叫他放心,皇后自会周旋,禁兵不会进来。果然,片刻禁兵就被皇后打发往别处去。花非花心里还有一个疑问,皇后为何要一名素不相识的刺客,这仿佛于理不合。
不一会儿,钟皇后走进来。花非花见她衣着朴素,不施粉黛,举手投足间,亦不存在富贵气质,倒让人觉得亲切。简直令人难于相信,眼前的这位妇人,竟是母仪天下的南唐皇后。哥舒寄云见其到来,忙起身行礼,花非花欲下床相谢救命之恩。钟皇后在鼓凳坐下,挥挥手说他行动不便,不必多礼。
“公子面貌清秀,不知何方人士?”
“在下祖籍扬州,儿时居于滁州,后来随父归隐。”
钟皇后点点头,又问:“你今年多大?”
花非花说:“十五。”
“你年纪尚轻,何故如此冒险,若有不测,你父母必定伤心。”
花非花想起父母,脑海关于他们的模样,早已被岁月洗去。内心惶惶不安,伤心地要落泪,但终究还是忍住,心里记着那一段血海深仇。他没有告诉钟皇后,父母其实早已不在人世。钟皇后看着他的样子,心里已经明白,故也不多问。
“先皇得此江山,手段固然有欠光明,但如今大局已定,百姓安居乐业,公子何必再起干戈,徒增乱耳?”
花非花心想:原来她是将我当成复兴社的英雄好汉。遂说道:“在下不过是江湖一浪人耳,谁人得江山,与我并没什么关系。娘娘恐怕是误会在下身份了。”
钟皇后奇道:“那公子只身潜入深宫,却是所为何事?”
花非花黯然道:“我本不该来。”
钟皇后看他的光景,道:“公子若有难言之隐,大可不说。”
花非花心里感激,道:“娘娘大恩,在下定当铭记于心。”
钟皇后道:“本宫见你亦非大奸大恶,不想你年纪轻轻命丧于此,故才出手相救。只是皇宫戒备深严,不是你该来的。”顿了顿,道:“今晚你就暂留此处,明日一早仔细乔装一番,叫哥舒姑娘送你一同出宫。”说罢,起身离开,哥舒寄云相送出门。
花非花本以为哥舒寄云是皇后身边宫女,但听皇后唤其哥舒姑娘,心里好生诧异。仔细打量着哥舒寄云,见她衣着轻薄,肌肤若隐若现,散发着浓厚的风尘韵味,与宫中女子气质不能相符。又想起她复姓哥舒,其身材亦要比寻常女子要显得颀长,必非出于汉家。
原来,哥舒寄云乃是西突厥后裔,流落风尘,为金陵牡丹坊舞女。因为舞姿出色,常常入宫表演,深得皇后喜爱。因此不时会命人传唤,今日因为太晚,皇后特许她留宿宫中。不想宫中因为刺客闯入,闹得风声鹤唳。而花非花此时不知为何昏倒在皇后寝宫门外,恰好被哥舒寄云撞见,禀过皇后,这才救起。
花非花听哥舒寄云讲其这些,旧疑刚去,新疑又起。他记得清楚,当时是那位黄金面具人救他躲过禁兵乱箭,她到底是何人,为何救人之后,又要将他弃之于皇后寝宫门外。花非花说起这些,哥舒寄云只笑不语。
“难道姑娘就是那位黄金面具人?”
哥舒寄云笑道:“奴家可没那么大本事,能从乱箭丛中救人。”
花非花见她模样柔软,也不像武功高强之人。心下沉思,忽然想起师父说过,江湖曾经有一强大组织,名唤百鸟会,其首领凤皇,就常以黄金面具示人。“凤皇”不过是她的雅号,其真名唤作慕容青。因其的住所来仪阁植桐竹万株,其号从此而来。传说凤凰非桐不栖,非竹不食,以表其志向高洁。关于她的雅号,江湖上还有一个牵强附会的说法,说是慕容青是慕容冲a的后人,慕容冲字凤皇,为纪念其祖先,才自命此号。凤皇实际上就是凤凰的通假写法,但作为慕容青的雅号,凤皇便象征着一种身份。
凤皇生前是晋王李克用义女,曾带领百鸟会众人披甲上阵,数次击退黄巢起义军,斩首万余。最著名的莫过于封丘一战,杀得得黄巢丢盔弃甲,俘获数将。晋王大喜,欲将其许配十三太保李存孝,本来满心欢喜,但却遭存孝以有妻为名拒绝。从此由爱生恨,倒戈相向,为黄巢所用。长安一战,李存孝率领麾下一十八骑,尽破黄巢三十万大军,凤皇不知所踪。花非花心想,事隔六十载,就算凤皇在世,恐怕也是一名白发苍苍的老人。但救他的黄金面具人,头发披落在月色下,乌黑若漆,再从她身上的服饰来看,似乎年纪不大。
哥舒寄云见他想得入神,笑道:“公子要报恩,也不在急于一时,你们若有缘,自然可以相见。”
花非花洒然一笑,道:“姑娘说得是。”
“说了这么久,奴家还不知公子尊姓大名呢。”
“在下花非花。”
哥舒寄云喃喃念着他的名字,笑道:“花非花,似花还似非花,这名字不仅别致,而且形象。”
“姑娘此话怎讲?”
“你看哪,自古就是将女子比作花儿。公子生得如此俊俏,却也像一朵花儿一般,可是公子偏生是男儿,可不就是花非花么?”
花非花素喜女儿诸般事态,常效于脂粉装扮,虽不若后人曹雪芹笔下之贾宝玉,但在其时,也为常人所异。如今听哥舒寄云这么说起,不禁哑然失笑。哥舒寄云注视他许久,忽生一计,语于花非花。次日一早,拿着一套女装给他换上,又将其仔细打扮一番。铜镜里,花非花妖娆万千,活脱脱是一副女儿家姿态。
“公子若为女儿,天下脂粉定当尽失颜色。”
花非花笑道:“姑娘休要取笑。”
二人起身向钟皇后辞别。钟皇后打量花非花许久,问道:“你在哪位娘娘身边伺候的?”
哥舒寄云笑道:“娘娘如何认不出此人?”
钟皇后走近视之,乃笑道:“此妙乃天成也。”沉忖片刻,复道:“本宫本还担心你们出宫将被侍卫识破,如今可以安心矣。”
忽听门外传来烂漫笑语,走进一名稚童,锦衣金靴,梳一双辫髻,在脑后跳晃。阔额丰颊,鼻翼高飞,双唇若贴丹枫,最奇的乃是他右目重瞳,熠熠发光。哥舒寄云悄悄告诉花非花,这位就是六皇子李从嘉b。
“母后,御花园的桃花开得好大一片,你不去看看么?”
“你自去吧,母后尚有许多事要打理。”
李从嘉又拉着哥舒寄云的手,道:“那么哥舒姐姐陪我去吧。”
钟皇后道:“哥舒姐姐也有很多事情,你叫庆奴c陪你去吧。”
李从嘉怏怏不乐,忽然目光落到花非花身上,笑道:“这位姐姐面生,是刚来的么,叫什么名字?”
花非花听李从嘉说起御花园的桃花开得好大一片,黯然想起明月沟羊角坡下桃树底,明月浅浅的梨涡,心思早已不在,对李从嘉的问话丝毫不成听见。李从嘉不耐其烦,又重新问一遍。哥舒寄云见花非花失魂落魄,也不知他在想着什么,未免生疑,只得胡诌,说花非花和她一样,也是牡丹坊舞女,叫作花仙子,此次随她进宫为皇后编舞。
李从嘉道:“哥舒姐姐且忙去,留下这位姐姐陪我。”
钟皇后叱道:“从嘉,不可胡闹。”
李从嘉怏怏不语,只得找庆奴陪他去御花园。哥舒寄云花非花拜别钟皇后,坐在马车上往宫外去。到宫门,侍卫检查,见花非花,问何人。哥舒寄云又将答李从嘉之言,复叙一遍。因为昨晚刚发现有刺客进宫,所以侍卫都异常小心,凭借哥舒寄云支言片语,不肯放行。
哥舒寄云道:“听说昨晚刺客是一名男人,难道兵大哥怀疑我们两位女儿家不成?”
侍卫无言以对,掀起车帘,细细端详花非花,笑道:“好标致的人儿。”
哥舒寄云笑道:“兵大哥若没有疑问,我们这就走了,有机会大伙儿到牡丹坊玩玩。”
马车驶出宫门,花非花听着轱辘滚在青石板上,仿佛碾过他的心头。上次分别时刻,他站在桃花底下,对她说,月儿,你一定要等我。那时内心尚且有人在等他,可是这一次,一切变得如此明了,恍若隔世。花非花宁愿不曾来找她,宁愿忍受相思疾苦,也不愿换来一句决绝,换来一地碎梦。腹下隐隐作痛,想是毒性发作,但这怎若心头的痛,泪珠落下,打在衣上,斑斑点点,数不尽诉不清的哀怨。
a、十六国时期西燕君主。
b、即后来大名鼎鼎的南唐后主李煜。
c、据说是后主侍妾,后主曾写过一首诗《赐宫人庆奴》。南唐破,后主被宋主软禁,庆奴改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