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章下 月乱
冯延巳此时官位不高,所以府邸并不大,但照样门庭若市。来访的不是殿上同僚,便是文人雅士,对酒当歌,吟诗作对,风流不可诉尽。府中尽日喧闹,只有西厢相对安静,无人打扰。明月站在窗前,望着桃花落尽,想起花非花说,月儿,你一定要等我。老妈妈过来嘱咐她读书的时辰已至,拿起一本《金筌集》a递给她。冯延巳每日都会规划她学习时间,早上读书写字,下午练琵琶,晚上习礼仪,另附一名老妈妈监督。
明月在明月沟时,家里也给她请过先生,却从没似冯延巳这般刻薄,将她时间排满,不得空闲。但明月沟已毁,父母双亡,花非花不在,她也无处可去,只得暂寄人下。左右是无聊,还不如借此打发时间,等着花非花来找她。下午练琵琶,冯延巳亲自来指导,他不愧是多才多艺。明月除了惶恐,心里却也不讨厌他。
“试弹一曲《昭君怨》看看。”
明月抱起琵琶,轻轻拨弄琴弦,丁零作响。冯延巳只是摇头,道:“徒具其声,不具神韵。”明月停下来,低着头不敢看他。冯延巳道:“此曲关键,乃是那个怨字。试想昭君因不肯贿赂毛延寿,深宫三年,无缘君面,她怨不怨?后来远嫁胡地,举目无亲,长安不见,她怨不怨?呼韩邪单于死后,长子继位,复再娶她为妻,受此侮辱,她该不该怨?”明月想那王昭君一人远离故乡,想起自身处境,不禁唤起哀怨凄苦,琴声从指间潺潺流淌。
冯延巳微微点头,娓娓唱着《怨旷思惟歌》b,和于琴声。明月听着,更加不能自己。歌曰:“秋木萋萋,其叶萎黄。有鸟处山,集于苞桑。养育羽毛,形容生光。既得生云,上游曲房。离宫绝旷,身体摧藏。志念抑沉,不得颉颃。虽得委食,心有彷徨。我独伊何,来往变常。翩翩之燕,远集西羌。高山峨峨,河水泱泱。父兮母兮,道里悠长。呜呼哀哉,忧心恻伤。”曲终歌罢,冯延巳早已潸然满面。
冯延巳是一名词人,心思本较常人敏感,王昭君的诗经明月的琵琶衬托,愈觉得凄苦。但其敏感,仅仅限于艺术造诣上,对民生疾苦一无所知,不闻不问。明月琵琶抑不住内心哀怨,收尾时琴声一错,指甲裂开。冯延巳连忙拉着她的手吹气,见未伤及皮肉,才微微放心。
“痛么?”
明月将手缩回来,低头不语。只觉这位大人问得奇怪,不过断裂一根指甲,如何会痛。若真会痛,那世间谁还敢剪指甲?冯延巳道:“我实不知你内心如此凄苦。”明月抬起头望他,未触及他的目光,又将头低下。心想:难道他可以从琴声知道我的心事不成?心下惶惶不安。
不日,冯延巳给她送来一组玳瑁护甲,一共五只,上刻鸟兽图案,精美非常。明月戴在指上,大小合宜,心下诧异,像刻意为她定做的一般。冯延巳道:“戴着它,以后弹琵琶就不会伤到指头。”说话淡淡的,宛若天际飘过一朵薄云,却似一根促弦,在明月心湖荡开层层涟漪。但明月不曾称谢,她心里明白,自己不过是他政治上的一颗棋子。自知已在这牢笼里,插翅难飞,只得令人摆布。只盼花非花早些归来,带她离开这是非之地。
“我看你终日愁眉不展,似乎有很多心事?”他又猜对了,可是与花非花之间的承诺,如何能够让他得知?只听他继续说,“你心里不能有别人,只能有当今皇上。”
“我不认识皇上。”她终于鼓起勇气,说出这一句,但声音依旧低得连自己都无法听见。
但冯延巳还是听得清楚,冷冷地说:“你总有一日会认识的。”
明月没有言语。晚上,老妈妈教她宫廷的礼仪,繁重枯燥,沉闷得像夏日里的夜。这老妈妈是冯延巳特意从宫中特意找出来的,熟知宫廷一套套冗长的规矩。除教她礼仪之外,也伺候她的生活。因为明月以后是要进宫的,以宋齐丘冯延巳在朝廷的势力,不难为她在后宫谋取一定的地位。后宫等级森严,不同的等级,生活起居也不同,但要在皇帝诸多嫔妃中脱颖而出,定要别出新意。老妈妈明着是伺候她的生活,但暗里却对她生活的点滴横加干预,比如要怎样打扮,要怎样的走路,甚至被皇上临幸时,要怎样迎合。
明月听得面红耳赤,说:“妈妈莫要讲这些,忒难为情的。”
老妈妈笑道:“姑娘也莫害臊。咱们做女人的,终究要经历这一遭。”
“就没有例外么?”
“床帏春色,乃是人间第一乐事。姑娘现在这样说,只因姑娘未曾经历,待到时候,包你欲罢不能。”
“我偏不相信。要真如妈妈所说,为何还有人甘愿落发,守在庵里做姑子?”
老妈妈笑道:“尼姑也有思凡的。”
“思凡便不能得道,那便不是愧对佛祖么?”
“天下尼姑何其多,倘若人人都能得道,成佛岂不是太儿戏么?”
明月不能辩答,心想:即便不能避过这一遭,也不能太随便,草草将自己的贞操献给一位素不相识之人。可是这由得了自己么?又想着花非花说,月儿,你一定要等我。她下意识地点点头,说:“嗯。”翻开鱼玄机的诗集,读到“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忽然默不作声。房间的窗户半开着,清风涌入,纱罩里的烛火摇晃不定。
她记得冯延巳曾对她说起,鱼玄机自小才思敏捷,五岁颂得百家诗,七岁出口成章,十二岁诗名播于长安。十三岁的时候,那位名满京华的温庭筠慕名而来,遂拜其为师。冯延巳当时道:“十三岁,也是和你一般的年纪,你可愿拜我为师么?”明月当时唯唯诺诺,终究是身不由己。冯延巳又说:“只怕你有幼薇之才,我无飞卿之德,教不起你这样的弟子。”明月不解其意,只道自己一旦进宫,冯延巳与自己身份悬殊,才有这“教不起你”之言。
十三岁,鱼玄机当年也是和自己一般的年纪,温庭筠指江边柳,道:“且赋诗一首。”鱼玄机略加思索,念道:“翠色连荒岸,烟姿入远楼。影铺秋水面,花落钓人头。根老藏鱼窟,枝低系客舟。萧萧风雨夜,惊梦复添愁。”温庭筠惊叹,明月更加惊叹。十三岁的鱼玄机遇见温庭筠,十三岁的明月遇见冯延巳;十三岁的鱼玄机爱上温庭筠c,十三岁的明月望着房里的烛光闪烁。
再读到《遥寄飞卿》:阶砌乱蛩鸣,庭柯烟雾清;月中邻乐响,楼上远日明。枕簟凉风著,谣琴寄恨生;稽君懒书礼,底物慰秋情?那是温庭筠离开长安,鱼玄机因思念写下。明月玩味诗句,忽然明白冯延巳话中之意。噗地一声,烛火灭掉,房里漆暗,目不能视。明月安慰自己,说:“不可能,一定是自己多心。”窗外明月升起,她又想起花非花,喃喃自语:“花,你快来带我离开。”她心中实在惶恐,更胜于冯延鲁在妓院对她侵犯的那一幕。
隔日,冯延巳过来相见,明月顿时手足无措。冯延巳道:“我知你烦闷,亲择一名丫鬟与你。”本来府中也有许多丫鬟,但大多皆是出自风尘,惯会搔首弄姿的伎俩,一般只作宴会陪酒助兴。但明月日后要进宫,常伴君王侧,断不可令她染上这种俗气。所以,早早与其弟冯延鲁联合起草,要求皇上下旨允许民间贫困家庭可以出卖子女。遂购置百名,细细挑选一名,其余尽送同僚玩弄。
冯延巳送来的丫鬟叫作细灯,因父死不能葬,请母将其出售。恰逢冯延巳请旨,求朝廷允许买卖儿女,巧言令色,说是安顿民生。这样那些贫困家庭,因为卖掉子女,便可得到一笔银子安生;那些被卖掉的,也可以找到依靠,两全其美,何乐不为?李璟大喜,以为可行,立即下旨。大理寺卿萧俨闻说,赶到御书房,未待通报,直闯进去,说:“自先帝为吴相时,严禁压良为贱,百姓有卖儿女者,立取库钱赎出归还,天下无不归心。如今陛下初登大宝,反其道而行之,实有违先帝立国基本。”李璟如醍醐灌顶,但恼其擅闯御书房,若再从他之意,君威何在?所以,推脱圣旨已下,不容更改,不然不足于治国d。
萧俨碰壁,怏怏回府,听家仆言,冯延巳方才送二名婢女过来。萧俨忙将她们唤上来,见二人泪水涟涟,心中不忍。原来这两名婢女,也是冯延巳从民间选购而来,在送到萧府这里,曾被冯延巳下令轮奸。萧俨知道这是冯延巳有意向自己示威,不禁勃然大怒,一掌将一张茶几拍断。
“萧某无能,累及二位姑娘受此大辱。”
遂命家仆将二人好生安顿府中,独自坐在书房叹然不语。忽听常梦锡来访,说是前来辞行。此前常梦锡刚刚被李璟授为翰林学士,宋齐丘极力拉拢,常以财色近之,常梦锡耻于与小人为伍,断然拒绝。宋齐丘怀恨在心,联合五鬼弹劾,将其贬为池州判官。
萧俨将常梦锡邀进大厅,命人备酒。萧俨乃将冯延巳所为说过一遍。常梦锡道:“此事愚兄已知之矣。”萧俨问其策。常锡梦道:“木已成舟,奈何奈何?”言下之意,甚是无奈。南唐上下奢靡成风,朝廷下诏允许贫困家庭买卖儿女,众臣无不欢颜,争先恐后购置,作为炫富的资本。萧俨此刻弹劾,无异于触犯众怒。
萧俨忿道:“难道就由着宋党横行不成?”
常梦锡道:“就算横行,也横行不了几时。”
“愿闻其详。”
“宋齐丘自恃辅佐先帝功大,对朝堂甚是傲慢,愚兄料想当今必不能令其久留。”又沉吟半晌,道,“只是当今以才艺治国,冯延巳正好投其所好,必然趁机而起。”
萧俨道:“弟闻冯延巳府储一女,名唤明月,国色天香。此时正极力培养,料定日后必会送入后宫迷惑主上。”
“愚兄此来一来是为辞行,二来就是为此事。”
“兄以为此事当如何处理?”
“贤弟以为如何?”
萧俨道:“杀之,以绝后患。”
常梦锡道:“贤弟此言差矣,你杀得一个明月,冯延巳必有第二个明月,你杀得尽么?”
“兄有何高见?”
“若此女为我所用,那情势就大大不同。一来可以帮我们打探冯延巳等动向,二来如果日后进宫,也可在皇上身边为我们说话。”
“此计甚妙,不过行来恐怕不易。”
常梦锡道:“愚兄即刻就要起程,以后的事,全靠贤弟。”
萧俨点点头,显得异常坚定。一路将常梦锡送到驿站,风尘滚滚,萧俨折柳相送。常梦锡道:“愚兄此去不知几时能回,素知贤弟好勇,心里不能放心啊。”萧俨潸然泪下,离别凄凄,不能自己。常梦锡长叹一声,被从人扶上马。萧俨望着他的背影渐渐没入树影中,自觉肩上的任务更加沉重。
a、据说是温庭筠词集,今不得见。
b、王昭君所作。
c、鱼玄机其人未见正史记载,对温庭筠的感情,也是后人凭借一厢情愿臆测,大多源于她写给温庭筠的几首诗词。
d、此事不论时间地点等等,都与史书出入较大,小说为塑造人物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