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C章上 花移
牡丹坊。因为哥舒寄云被宫里召唤,名气大增,成为金陵最繁华的风月场所之一。花非花被哥舒寄云安顿在一间客房里,立即换回男装。不时,哥舒寄云唤来大夫,为他诊断,说是中了蛊毒。花非花大奇,心想:月儿何时学会这污秽之物?幸好朝廷明文规定,严禁使蛊,明月怕让人惊觉,下的是普通蛊毒。大夫留下一纸药方,言明无大碍。哥舒寄云去抓药回来,亲自煎熬,花非花好生感激。几帖药下去,毒素尽除,花非花顿觉清爽许多。
牡丹坊毕竟是烟花之地,不是久留之地,留书告别。自小呆在明月沟,后又随公孙祚道昆仑学艺,陡然到金陵这花花世界,竟一时不知所措。十里秦淮,金粉楼台,目不暇接。不知不觉,来到桃叶渡口,来往不是王孙公子,就是风流雅士。因为昔日王献之在此迎接爱妾桃叶桃根姐妹,写下《桃叶歌》: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此渡口以此为名,成为文人附庸风雅的地方。
走进一家酒店,名曰君子有酒,赞道:“好名字。”酒店的老板本是读书人,姓樊,因为满腹经纶,被人称作樊夫子。妻子名唤卓玛,是吐蕃人士,因战乱逃离至此。事实吐蕃王国早已灭亡,但还存在许多大大小小的割据政权,年年战乱,民不聊生。樊夫子告诉花非花,这酒店在曾来过一位贵客,赐予这个名字。
花非花笑道:“想必那位贵客,必定也是饱读诗书之辈。”
“那是自然。不仅是这店名,就是犬儿的名字也是蒙她赐予。”
花非花见他说起那位贵客,神情恭敬,不禁好奇,问:“说了半天,掌柜的还未告诉我那位贵客到底是谁呢?”
“说出来吓死你,这位贵人就是当今明月妃。那时她老人家尚未进宫,也到小店喝过一杯酒。”樊夫子见花非花惊呆的样子,心中愈发得意,说,“当时,她就坐在那里,喝过小店的一杯女儿红。”说着将手指向东南边的空位上。
花非花走到那位置上,用手轻轻抚着桌面,缓缓坐下。四周仿佛还萦绕着明月的气息,以及她的温度,花非花明白这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的错觉。明月在这里喝酒,不知是多久以前的事情,怎还有有什么气息温度留下。顾自哀伤一回,唤樊夫子也拿上一壶女儿红。酒闻起来是醇香的,不为为何喝下肚里,却是一片酸楚。花非花不知道,明月当时喝这女儿红的时候,是怎样一番滋味。
酒店里十分热闹,有人投壶,有人吟诗,都是一些风雅之事。花非花是江湖中人,虽生得俊俏风流,却不谙此道。闷闷将整壶女儿红饮下,强忍泪水,付下酒资。找到一匹马,扬鞭出了金陵城。背上负着一把古琴,用红布裹着,而那琴底下永远藏着一柄利剑。琴剑公子,琴不离剑,剑不离琴。只有那一回进宫,为免不必要的累赘,只带着一柄剑。那柄剑上安着七根线,粗细不一,挥剑而出,总带着一股清鸣,却令江湖中人闻风丧胆。
忽听身后,马蹄声传来,哥舒寄云坐在马上,对他微笑,说:“好没良心的人,说走就走。”
花非花笑道:“姑娘是来送行的么?”
“我且问你,你要去哪里?”
“我也不知道。”言语甚是凄惶。以前一心只想着进宫救明月,但期盼落空,竟不知欲往何处。虽然身负血海深仇,但这茫茫人海,却要道哪儿寻找仇人。抚着马鬃,踟蹰不前。
“我要去滁州,你要一同去么?”
花非花奇道:“姑娘单身一人,要去滁州作甚?”
“谁说我是一个人,不是有你么?”
花非花笑道:“姑娘怎么知道,我一定会与你同去?”
“只要我说出一件东西,你一定会去。”
“那在下倒要听听,是何物如此诱人,让我非去滁州不可。”
哥舒寄云道:“霓裳羽衣谱。”
这果然是一件诱人的东西,花非花不由微微一惊。霓裳羽衣谱,曲、舞两个部分,曲是唐玄宗所创,舞乃杨贵妃所编。后来,安史之乱,安禄山攻入长安,霓裳羽衣谱不知所踪。世人都以为毁于战火,但近几年忽然重现人间,引起诸多好乐者角逐。哥舒寄云善舞,自然也想得到这旷世之物。而花非花号为琴剑公子,痴迷音律,对其中的曲谱,也是心驰往之。这些都是对艺术的追求,不足于称奇。奇就奇在,江湖竟然传言,这霓裳羽衣谱记载着绝世武功,于是掀起一场又一场的刀戈。
不管霓裳羽衣谱是否真的记载绝世武功,但最起码它一定是精妙无比的曲谱。越是精妙的曲谱,对花非花来说,就越是精妙的剑法。他的《酒狂》剑法,就是从阮籍琴谱中变幻而来,琴剑公子岂是浪得虚名?
“姑娘如何得知,那霓裳羽衣谱就在滁州?”
“公子可知朝廷也在寻找此谱么?咱们这位皇上,自诩大唐第一风流雅士,势必要与当年唐明皇一比高低。唐明皇有杨贵妃,他有明月妃,只是唐明皇当年有霓裳羽衣谱,而他却没有。因此忿忿不甘,曾数次命乐师曹生到民间寻找。奴家常出入宫中,从皇后口中得到此消息,霓裳羽衣谱前不久在滁州出现。”
花非花听她说起明月,叹息不止。哥舒寄云微微一笑,策马而去,回头道:“要得霓裳羽衣谱,那得快点。”花非花回神一笑,纵马追去,扬起尘烟滚滚。哥舒寄云乃是西突厥后裔,精通马术,花非花险些难以追上。
傍晚,二人行至一座荒丘,在铁石庙借宿。那是一座破庙,供得是十三太保李存孝。当年李存孝因为四太保李存信,十二太保康君利,向晋王李克用进谗,被处于车裂。李存孝一生传奇,无奈史书记载甚少,民间关于他的生平众说纷纭。老百姓有一个特点,对于那些自己崇拜的英雄,敬若天人,以为是天上遣下凡的,非常人所能比拟。对于武将,尤其渲染的厉害,比如唐太宗时薛仁贵是白虎星下凡,后世宋仁宗时狄青是武曲星下凡。自古有言:王不过霸,将不过孝。那王一说是西楚霸王项羽,一说是李元霸,而孝自然指的是李存孝。李存孝既然被说为天下第一猛将,自然也有些名目,说是天上铁石精下凡,辅佐李克用平乱。庙名有此而来。
走进庙里,里面一片惨败,塑像已经残缺,四处张满蜘蛛网。因为战乱,盗贼四起,这附近已没有居民,庙里很久没人打理。李存孝被江湖奉为天下第一,想当年率领一十八骑,尽破黄巢三十万大军,何等英雄。江湖尚武,不论黑白两道,提起他总是十分敬重。花非花自然也不例外,将神案打扫一番,因为没有香烛,从外面折来几根芦苇杆点上,略表敬意a。
哥舒寄云冷笑道:“如此负心人,公子为何如此敬重?”
花非花奇道:“姑娘何出此言?”
哥舒寄云淡然不语,拿出干粮坐下自食,也不去理他。花非花知他心中有话,但她不说,也不便多问。出去打了两只山鸡回来,除去羽毛内脏,放在火上烤炙。只见一位大和尚大大咧咧地走进来,豹头燕眼,须张若针,浑身破烂,手持一柄玄铁禅杖。见着神像,忙纳头就拜,神色甚是恭敬。哥舒寄云更加不欢,闷声咬着干粮。
那和尚道:“喂,女娃娃,你那鸡熟了没有?”花非花心道:这和尚好生无礼。便不作声。那和尚急道:“兀那女娃,好生无礼,洒家问你话,为何不答?”
花非花道:“并不是在下无礼,而是大师无礼在先。”
和尚听他声音,方才察觉他是男儿,不禁笑道:“格老子,原来你是带屌的男人,怎么不早说??plusmn;
哥舒寄云噗嗤一声,愈觉得这个和尚有趣,是男是女,向来都是由眼睛判断,自己分辨不出,反倒怪别人不早说,有趣,有趣。因问道:“敢问大师宝号?”
“你可听说过少林航灯和尚么?”
哥舒寄云摇头说没有。但花非花一听他的法号,不由心中一震,他虽是初出江湖,但对航灯和尚的大名早有耳闻。这航灯和尚,在江湖上又被称为泼魔僧,不仅学会少林诸般绝技,尤以自创的三十六路泼魔杖法名震天下。而且传说此人杀人不眨眼,六亲不认,曾经一怒之下还将自己一名弟子的生殖器官给摘下来,剁碎蘸盐佐酒。
“喂,兀那娃子,那鸡到底熟了没有?”
花非花道:“大师出家人,难道也吃荤么?”
航灯哈哈大笑,道:“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抽动鼻翼,贪婪嗅着山鸡散发的阵阵肉香,毫不客气从花非花手中夺过一只,埋头就咬。花非花不禁觉得好笑,将余下的一只,扯下一只鸡腿,递给哥舒寄云。
哥舒寄云娇嗔道:“小气,就给人家一只鸡腿。”
花非花笑着将整只鸡都递给她,哥舒寄云笑道:“呆子,那你吃什么?”复将那只鸡腿递过来。
航灯风卷残云,很快将手里的山鸡吃得一点不剩,连骨头都被咬碎吞下肚里。此时又转动着眼睛,打起哥舒寄云手里那只的主意。哥舒寄云倒也大方,将鸡撕下一半予他。航灯大喜,道:“还是你这女娃好。”说罢又将那半只山鸡吃得一点不剩,然后拍拍肚子躺下睡去,鼾声如雷。
哥舒寄云笑道:“这大师倒是性情中人。”
花非花拿着一根树枝,拨弄着火堆,火光映在他脸上,忽明忽暗。哥舒寄云知他心中藏着许多心事,也不言语,只是默默望着。而她心中,何尝不是藏着许多心事,江湖儿女,总是那么无奈。有句话叫作: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李存孝一生传奇,但和普通人又有何不同呢,最终还逃脱不了那一个死字。一切宏图霸业,一切辉煌,到头来也不过是一场空梦。
a、小说对李存孝事迹多源于罗贯中《残唐五代史演义》,且有夸大之辞。有人考证,此书文笔较为粗糙,乃是伪作。但笔者认为,这是因为《三国演义》写得太成功,以至于世人不能接受罗贯中会写出这样的三流小说。其实,笔者觉得在塑造李存孝这个形象上,作者无疑是成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