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断想
昨天看人大复印资料,在04年第N期文艺理论编上有一篇陈思和先生的文章,说到张爱玲在《倾城之恋》中,把《诗经》里的“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改成了“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么一改,把人物的性格都改过来了。于是有一些断想。
白流苏和范柳原在进行着一场爱情游戏,游戏本来会继续下去的,因为战争的原因,游戏提前进入了高潮,然后结束了。游戏始终是要结束的,只不过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结束。一件事的开始就是另一件事的结束,同样,一件事的结束也意味着另一件事的开始。德理达说,惟有不可能者才会导致事件的发生。在游戏的过程里有很多意外的(或者说偶然的)因素使游戏随时可能无法进行下去,暂停或者结束,人生是一场大游戏(中国人习惯说是一场梦),每一件事都是一场小游戏,游戏断断续续或者循环地进行。范柳原和白流苏的爱情是一场游戏,胡兰成和她的爱情也是一场游戏,是人生这场大游戏里的一个小插曲而已。她所看重的不是双方的誓言——在恋爱过程中,誓言当然是要的,能增加游戏的乐趣。尤其是和胡兰成这样的才子谈恋爱,山盟海誓当是家常便饭一般。她很喜欢听誓言,然而骨子里未必相信。
她所能理解的爱情的限度就是“与子相悦”。与子相悦,就是在这场随时可能中断的游戏里,你尽量开心,我也尽量开心,这样就好了。这种态度和道德无关。“与子成说”在那个时代(其实在任何时代都一样)对于一个女子来说太沉重了,是她所无法负荷的。她逃避,然而也想参与,消极一点说是不得不面对,在逃避和面对的两难中,她只好以这么一种游戏的方式来解脱。她努力想要解脱,可不一定非要解脱不可,所以她从来未曾解脱过。她是描写人情世故的老手,倘若解脱了,怎么能活得下去啊!中国世情小说自曹雪芹之后,得张爱玲一人而已。张爱玲十几岁的时候写过一个《红楼梦》的拟作,这个拟作只是她的练笔,然而可以看出,一个少女对于《红楼梦》的感悟,怕是很多《红楼梦》研究者所不及的。张的全部小说可以说就是另一个《红楼梦》,(她已经不屑于名之为拟作了。)鲁迅评《红楼梦》云:“悲凉之雾,遍布华林”,大概可以用来评论张爱玲的小说,但是王国维所言的:“以生活为炉,以苦痛为炭,而铸其解脱之鼎”,恐怕就不能移来评论张的小说了。曹雪芹是相信“与子成说”的,而张爱玲只相信“与子相悦”。
除了小说之外,张爱玲最引人关注的她与胡兰成的爱情以及她的死。她和胡兰成的情事是千古之谜,无论传记作者怎么写,无论胡兰成怎么用优美的言辞去装点他们的关系,爱情始终是两个人之间的事,我们无法从别人的文字中窥探张爱玲心底对于别人的爱情和自己的爱情的看法。至于她的死,也许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仪式。她死得非常寂寞,身边没有一个常常相伴的朋友或佣人,所以直到死后多天才被人发现——按照中国人的观念,这应该是很凄惨的吧。因为她和别人不一样,所以我把她的死也理解成一种创作,她选择了这样一种死法,和她的小说创作完全融为一体。史铁生说:上帝在交给我们这个事实的时候,已经顺便保证了它的结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张爱玲当然也勘得破这死,所以她穿着艳丽的衣服,化好了妆,便等着这个节日的降临,她的心里其实是很安乐的,同时也有一些根深蒂固的悲凉。
张爱玲的创作贯穿着她生命的始终,有一个很奇特和别的作家颇不一样的现象是:张爱玲的小说创作自始至终保持着同一风格。她笔下的人物都很有个性,尤其是女性人物。她最擅长刻划女性的自我防卫机制,如白流苏、曹七巧等,这些女性在社会上为了生存、为了生存得更好,用了种种不同的方式来保护自己,有的是算计别人,有的是用一种恶俗,有的甚至扭曲自己的性格。在读者看来,她笔下的人物在社会上悲凉地挣扎着,但在她看来,唯有这样活着才是真实自然地活着。看穿了种种钩心斗角的争夺,便说:“争什么争,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她的笔是如此冷静、真实以至于有些冷漠,丝毫不带一丝感情色彩,她完全是在叙述一个别人的故事,在向读者描述一个她熟悉然而又毫不相关的人物。这些人物是生活中活生生的人物,张爱玲对她们丑恶的一面绝无隐讳,绝不美饰。张爱玲对她们非常熟悉,她知道女人的种种阴谋手段,所以能把女人俗的一面写得如此真实详尽。张爱玲笔下的人物是很恶俗的,但她和她的作品并不恶俗,如张明亮师所说,俗也是好的,她能俗,别人却不能俗,她有一种使人物俗到极点、俗得恰到好处的本事,当俗到极点的时候便进入另一种境界了。
中国人向来习惯把文人与清贫生活联系在一起,生活态度是我们判断一个文人人格高低的标准,于是文人与金钱之间似乎总有一层暧昧关系。我们的知识分子总是不能倘然地谈论金钱,从另一方面说也是不敢直面物质生活。张爱玲必须使自己活着,还必须有尊严地活着,她刻划钩心斗角、为自己争夺利益的女人,因为她能理解她们。她说:“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她知道一个女人在社会上应该怎样谋求生路,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会那样做。她的身份使她不能做,她的品性使她不屑于那样做。她若要去做,是可以比她笔下任何女人都做得更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