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醉
夜里几次醒来,听到野地里空旷的风声。闭上眼睛,有一两个鬼脸浮现,眉眼轻笑或面无表情,不远不近地,闪过似曾相识的暮色中的墙头街角。也许是身体虚弱出现的幻觉吧,却已随我二十余年,仿佛幼时玩伴,并不觉得骇然。只是感到胃中不适,渴意里伴着某种缺失。
想喝茶而不是水。超市里有各色茶叶,盛在玻璃罐里,选好用配给的小铁盒装起来,约一斤多。仍嫌盒子不够小巧,不便随身携带,又一边笑着自己,年复一年这样漂着,不知明天何去何从,尘埃不定,心神摇转,竟然对身外物也有种无可安置的仓皇,恨不能样样打包随行。
宿舍里永远是秋天般的静廖,临后窗是墙,几丛野草瑟瑟而立。生活是乏味甚至艰辛的,只是不曾消解尽那点诗意。茶的余味在舌尖,清涩而苦,而微甜,仿佛一个人冷暖自知的成长,几经搓揉几度辗转,却能遇水而活,叶脉渐次舒展分明,似一片春色在水域里荡漾沉积,一些记忆也随之而苏醒过来。
年少时家里有一个庭院,母亲种些花木蔬果,夏夜凉风婆娑,有一个要好的姐姐常过来玩,一次我拉了她到瓜架底下,搬出一个小几,沏了一壶茶对坐闲谈。弟弟跟过来看又跑回屋去喊,有取笑我们装风雅的意思,大人却并不来打搅。那时我们不过十一二岁,爱看红楼,读清照词,很有些羡慕古人焚香拜月的意境,却并无素琴可弹。那晚喝的不过是寻常的茉莉香片,吃一些清甜的零点,聊一些无关紧要的天,变得淡冷的茶水泼了再沏,渐渐竟有些飘飘然,月亮底下,彼此看着笑了起来,心里满是愉悦。
自此始信,茶也是能醉人的。或微醺,或浓酽,更多的似不在茶而存乎一心;可解渴,可醒心目,亦可朱碧空花,悲欣交集处,恨不能涤尽前身,绝尘归去。因此,颇为欣赏唐人卢仝的《走笔谢孟谏仪寄新茶》: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蓬莱山,在何处?玉川子乘此清风欲归去……
却仍不大以为意,把日子过得兵荒马乱。直至年岁渐长,人事消磨,茶的妙处才漫漫上心。偶尔见人谈论茶道,只觉太过玄虚,却深信为茶而有神者,可遇不可求,需时地心怀相宜,惊鸿一瞥色相欢愉,然终不免韶光恨短。而日子一天一天过着,茶总是要喝的,于是选了好脾性的绿茶。把杯子冲洗干净,不拘玻璃或是瓷器,随意沏了茶来浅尝畅饮。夜静时披衣而起,任它明月半床,夜风过耳,都在天外,手间一捧暖意,散作满室茶香,这片刻静好,教人想要落泪,却是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