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的遗书
在那些细微隐秘的湍流之下,江河承担着一个讲述者的身份。它以一种缄默的姿态和盛大的时间抗衡,并且用母性的温柔容纳着所有血腥和残酷的过往。风从水面刮过,涟漪浮凸,每一个旋涡背后都流淌着渐次淡灭的传奇。时光漫漶,思维从广袤的水域上生长起来,幻变成无数瑰丽的想象。
想象是一场征战,江河并不屈服的特质形成人们意识里具有强烈个性色彩的词语。河网纵横交叉,节理鲜明,如同掌纹缓慢从容地渗入旷野,村庄,集镇,以及城市。它的脉络充满着一种原始郁勃的力量,水流沸腾着用摧山坼地的气势从高原跌到平原,从山峰泻到谷底。多少年来祖先用敬畏的目光和皴裂的双手开垦着江河冲刷过的土地,创造出丰饶物产,以及华灿文明。绵延不绝的水流如同血脉,嬗变成生命外延无限深广的底色,顽强,柔韧,生生不息。
我总是在背诵历史的时候想起关于江河的一切。蓝田人,半坡人,以及河姆渡人的形象从长江黄河的影子里延伸出来,带着从蛮荒到教化的漫长演变过程里所禀赋的野性,带着劳作防御以及艰苦生活所雕琢的狂悍,默然挺立。时间沉落,尘土飞扬。红漆碗上的莫名花纹,黑陶周身的神秘光泽。水的影响深刻而不动声色。被掩埋不仅是原始的器物,还有在岁月中消磨掉的智慧,大量的事实,生活的痕迹。猜测的狭窄无法覆盖那一片广阔的水域,苍白的天空用一成不变的胸怀容纳了几千几万年的朝晖夕阴。
幼时我曾经在长江边上奔跑。咆哮的水流从震颤的大地上翻滚而过,我感觉到脚下坚定的力量。耳边是迅疾的风声,裹挟着咸腥气息,灌进肺叶,造成剧烈咳嗽,绯红脸庞。然而母亲并不阻止我,她只是在不远的地方安静地看着我,眼神清澈,有虔诚的光芒飞渡。彼时我并不知晓母亲河的含义,我用一种倔强甚至带有一些对决意味的奔跑姿势,完成了我和这条古老江河的第一次对话。它并没有迁怒于我。其实它一直是这样宽容地迁就着我们对它所做的一切,无论那是多么难堪的忍受。母亲抚摸我的柔软头发,背后是劈开巫山的巨大水流,2寸的照片记录了多年前的这一幕。画面喑哑,凹凸的硬质花纹边缘模糊。某一刻,我再次感受到当年的巨大震撼,大地以激烈的节奏应和,天空中横亘着巨大的琴弦,被烦躁地弹拨。记忆是如此神秘的国度,世界的形象如同显影液下渐渐清晰的默片,有着虚妄和真实芜杂散布的色彩。
多年来我一直在探询江河和人类的纽带,如同一种精神图腾的回归。水赋予人类无穷力量,去创造和发掘属于自然界内部神秘的感应。龙是华夏文明和水连接的最有力的证明,人们的敬畏化成它所能代表的一切高贵品质,和不能解释的幻象。
春天到来的时候,我重新开始阅读那些古老的神话故事。那些带有原始宗教色彩的远古的记录,仿佛这个家族用筮草和龟甲于烟火腾空而起的瞬间分裂出的谶言。我的手摩挲过刻在钟鼎上的象形文字,那些安静的符号,已经在尘世的风雨飘摇里存在了上千年,仍然没有人能够完全读懂它们。在古老器物上的龙的神态,似乎正在昭示着一种穿越时空的连接,关于祭祀,关于部落的存亡,关于远古并不能控制的农业生产。阳光从屋瓦的裂缝中倾斜下来,发出一种锐利而耀眼的光泽,思维长久地停留在讲述夔龙的那一段文字上,巫山神女传授机宜,大禹治水,被锁在瞿塘峡底的恶灵掀起滔天巨浪。这样一种隐晦的手段,从少时起就在我的头脑中形成了善恶势力的鲜明对比,因古人类无法脱离农业社会对江河的依赖,也无法克服一年一度的潮汛涨落所带来的巨大伤害而形成的庞大精神安慰。
我梦见幼年时见过的长江,奔腾的水流冲击着葛洲坝的巨大扇叶,轮船在渐次升降。水流平缓的低处,有三五成群的人在嬉戏,游泳,微黄的皮肤被水浸泡成一种略带透明的颜色,仿佛是极赤裸的坦诚。溯着水流而上,有幽深的峡谷,一线天幕在两岸高耸的群山上跌宕起伏,是纯净至单薄的蓝,让人心生感慕。湍急的水花急速地跌滚过船的甲板,也滚过许多年来江边人们的生存繁衍,激荡起的水雾里潜伏着无法预知的力量。江河的神秘就在于,连最好的水手也无法说出每一个旋涡内暗藏的玄机,它的历史,成为时间的天然诠释。岸边的芦苇丛散发着水露的气味,深沉忧郁,风吹过来,那一片浓烈的绿中就缓缓传来清澈浊重的水音。水鸟嘶鸣着从江面划过,夕阳浅红的光芒浮起在流淌的时间里,折射出血色的感喟。我想起在汨罗江里消解的屈原的身体,那佩满了香草的圣洁灵魂,还有他铿锵黯淡的语言,据理力争的绯红脸庞,江水撞击河岸,发出沉重的叹息。不知是何处升腾起的唏嘘,充塞了那狭窄的被山挤压至线状的湛蓝天幕。
我曾经在长江边的小镇里,接触过一些年老的水手,并且在父亲的教导下亲切称他们为爷爷。他们的脸上有时间和江上巨大风霜刻画的褶皱,在百无聊赖的暖阳投射之中变幻成深浅暗影。他们通常是搬一把小凳,坐在家门口,长久地凝视耗费了自己近乎一辈子光阴的江水,浑浊的眼睛里闪现温柔凛冽的光芒。我和父亲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听其中一个水手讲述,他苍老的嗓音伴随我耳边不知疲倦的水流声,形成鲜明冷酷的交绥。江河永远年轻并且充满激情,可是一辈辈生活在江上的人,却不断衰老,死亡,只至再没有任何人能够想起他们曾经的存在。
水手对于江河,永远是两相矛盾的复杂感情。一面是来自生存层面的期待,为那变幻万千的水文而懊恼不已,一面是来自精神层面的仰慕,这些构成他们朴素的自豪和信仰。我听见他讲述年轻时候的事情,一条小船是整个的家园。他捕鱼为生,终年漂泊在江上。路过繁华的市镇时上岸卖掉鱼,换一些生活必需品,偶尔还为自己添置一些新衣服,为心爱的姑娘买一块浆染好的鲜丽的花布。后来那个姑娘成了他的妻子。
他的讲述十分冗长,然而却充满一种深沉的感怀,并不令人厌烦。就是在那时,我感到漂泊的美丽,随着江水流动的质朴生存状态,是最不带功利的人和江河的契合。我压抑住自己询问他的妻子的想法,我以为这是不礼貌的行为。然而是他自己的讲述,让我再一次震动。是四十年代的事情了,彼时中国仍在抗日战争的硝烟中挣扎。日本鬼子顺着长江而上,意欲直捣重庆。然而长江天堑,水路极其险恶。他的妻子,便是在拒不带路的坚持中葬身长江。连同他没有长成的孩子。
我转过头去看那江水。平静中蕴藏无限暗涌的水面,承载了多少日升月落,又埋葬了多少鲜活的生命,并且把它们变成了不可探测的骨殖。
我看到他浑浊的泪水从同样浑浊的眼睛中流淌出来,有羞愧的惶惑。我并不懂得如何去安慰他,我甚至在那一瞬间失去了语言。我看见父亲颤抖的嘴唇,他长长的叹息响彻我的回忆,很多年以后,我都能毫不费力地想起来,而且清晰如故。
然而这些即将消亡。水手最终仍要上岸,即使他出生在水上,在那有着一个硕大棚子的船舱里,听着潮声从母腹里坠地。他们的根在水上,然而他们要坐在家门口晒着这百无聊赖的太阳,不能够做任何事情。
而那一排一排欧洲风格的房子矗立在山间的平地上,有着极不协调的视觉障碍。马赛克墙砖的粗糙光泽仿佛一种轻蔑的嘲弄。
我倾听他们的讲述,长久地陷入这个悲剧性的事件中不能自拔。他们的脚下是坚实的土地,而不是习惯了一辈子的轻微或者剧烈摇荡。我并不知道他们能怎样驱遣心灵深处的渴念,和来自生命的内核的喷薄热情,在每一个寒冷凄清的漫漫长夜里。
我仍然不可自禁地想起黄土高原,想起那沟壑纵横的地表形态。河水的冲刷极富戏剧性地割裂开这广袤的土地,黄土又以极强的可塑性变成今天的样子。坚定,贫瘠,顽强挣扎。那里的人们亦是常年忍受这样的贫穷,脸上手上是同样的沟壑和粗糙的质感。黑黄皮肤,皴裂的脊梁对着焦渴的天空,远处的羊群用蹄子刨着草根都近乎消失殆尽的土地。
黄河是真正意义上的母亲河,中国几千年来的封建社会在它的流域中得以茁壮成长。农业文明是封建社会的基础,正如掠夺性泛滥的商业文明是资本主义社会的基础一样。依附着黄河而发展起来的农业养活了华夏族最早的祖先。然而这土地已经在常年的过分开垦和微弱保养中变得千疮百孔,踏在它身躯上的每一步都能引起它摇摇欲坠的颤动。
在洛阳,我见到了镇河神兽。那样庞大而且凶神恶煞的兽类,背负着人们对于丰收和美好生活的质朴向往。即使耗费巨大人力物力,而且并不能真正地镇住汹涌的洪水,人们依然用最虔诚的仪式来祭祀和祈祷。
历史书上记载了很多次黄河的改道以及决口的灾难性事件,成千上万的人失去了家园,亲人,还有自己微薄的生命。黄河于此时显示出了一条文明起源依附的河流的秉性,盛大而且隐藏着毁灭冲动。人类和江河本来就有着比血脉更为紧密的联系,这种联系即使微弱,也无法断绝。
我的手指划过地图上的运河以及漕渠。那些用血肉和生命的代价换来的千里沃野的支持系统和统治者江山巩固的基础设施。人类从江河的仳护下诞生的那一刻开始,就在做着顽强的抗争。逐步改变着和江河显性的隐性的联系,最终迈向一条不知所终的路途。而农业文明从江河流淌堆积成的平原或者三角洲上开出花来,凝固成一种恒久不变的姿态,顺着世世代代的生息繁衍流传。磨损的石板和堤坝在一次次拙劣或者高明的修复中渐次裂变,成为后人瞻仰的遗物,直至无法恢复。
在去往西安的途中,我见到荒凉的黄土山冈,连成一片,蔓延起伏。稀疏的野草在烈日的暴晒下打了蔫,横亘成视线里高低突兀的草茬。父亲指着一段稍深的谷地对我说,那里,是黄河某条支流的故道。而彼时我的眼前是被焦躁热量烤得蒸腾起来的空气,有一种流离跳动的不真实感。没有水,只有这漫天遍地的土黄色,以极小的热容承接着炙烧,形成难以忍受的高温。
我无法理解,这片土地曾经孕育了最让人向往的秦汉和隋唐。它的贫瘠和荒凉是触目惊心的视觉冲击。我努力搜寻记忆中色彩鲜明的句子,来掩盖内心巨大的失落和痛苦。我记得的是,隋唐的运河西连洛阳和西安,最豪华的船只运载着皇室的供给到达盛世的长安,沿途有夹竹桃盛开。
可是就连看尽沧桑的秦俑也沉默不言。他们瘦削挺拔的身躯承受了多年在地底的阴暗和闭塞,将这数千年的变化永远地尘封成无法解读的秘密。
父亲曾经在某一次去湖南之前对我盛赞湘西小城凤凰的美丽,说有着最朴素醇厚的风土人情。我央求他去凤凰一趟并多带些照片回来,然而他的失信将我的失望变成了巨大愤怒。他拿出买好的凤凰的图片册,缄默不言。我翻开的第一张图片上赫然挺立着一幢两层小洋楼,而照片角落的吊脚竹楼显得无比的寒酸和孤独。
阳光让一切显得破碎。
我终于不可抑制地淌下泪来,看着那渡船上边水手相似的僵硬而迷茫的眼神。衰朽的缆绳昭示着明显的骗局,我甚至不知道,在那片大山的深处,是否会有一座现代化的大桥,最终取代翠翠爷爷和她的事业。
所有的事物都会死亡,包括流淌了千年万年的江河。
第一次见到黄河是在郑州,火车通过那座大桥,我无比兴奋地向下望去,以为会是长江一样的汹涌气势,奔腾不止。然而我所见的不过是一个近乎断流并且垂死挣扎的水洼,细沙粘合成稀松的泥巴,在缓慢流过的水的细微冲击下疲倦地跳跃。我用力按揉着因惊怖而瞪大的眼睛,有着微弱绵延的疼。
人类逐渐脱离江河,那些在河边形成的高潮时代已经过去,仿佛命运的法则。江河孕育的文明正在走向衰亡,不复铿锵的质感和历史的美感。现实的利益和千万年来的盲目错误逐渐改变了江河在人类社会中的地位。我不知道这是幸运还是悲哀。
我只记得自己的深重绝望。黄河的身躯臃肿,趋向死亡。长江的辉煌已经伴随着水手的叹息轰然倒塌。
总是会有飞鸟从天空掠过,翅羽下蛰伏着大片的阴影,时间被遮挡和转换,年轮之轻盛开在直刺天宇的树的高大身躯里。
总是会有挽歌低低地唱起,穿越空茫的迢迢距离,生命不断诞生和消亡,人们惶恐而敬畏的眼神流淌成信仰般坚定的习惯。
然而即使江河萧条了,人们是否还会在多年以后的回忆里想起这样一个无私而博大的生灵——它忍辱负重,最终完成了一种文明的感召和传递。抑或连最后的渡船,我们也没有来得及瞻仰和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