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C章下 月隐
萧俨带着家仆,备上厚礼,前去冯延巳府中拜访,说是为前次冯延巳送来两名婢女的事情道谢。冯延巳早听说他要来,素知萧俨一身武功,生性暴躁,若一有差池,只怕命丧其手。所以,未免万一,急忙在府中周围暗中暗中百名刀斧手,一有情况,立即杀出。自己到门口亲自迎接,笑吟吟地将萧俨引进大厅,命人准备酒菜。
“贵客光临,下官有失远迎,还望见谅。”
“冯大人言重。”顿了一顿,道:“前次承蒙冯大人送来两名婢女,甚中我意,今日特来道谢。”冯延巳听说,心中暗暗防备,因为那两名婢女送去之前,曾被他下令侮辱,送给萧俨只为示威。以萧俨的脾气,必定火冒三丈,但此时非但没有,反倒前来道谢。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禁惶惶不安。
“萧大人客气。”
几杯酒下肚,萧俨落入正题,道:“听说冯大人府中藏有一女,唤作明月,生有国色,何不唤出来相见?”冯延巳心下一转,暗道:原来是为明月而来。依旧不知他打着什么算盘,命人到西厢请出明月。
明月款款而来,长裙逶迤,向萧俨福了一福,复向冯延巳行礼。冯延巳暗暗点头,这是明月来到府中第一次见客,俨然一股大家闺秀的气质,看来自己的苦功没有白费。萧俨见她知书达礼,又兼有花容月貌,宛若美玉无暇,上天何故多眷此女。只望了一眼,目光就不忍移开。
冯延巳见到如此光景,心中不悦,有意咳嗽两声,引起萧俨注意。萧俨自知失礼,面色微红,忙笑着叫明月坐下同饮。明月推脱不胜酒量,只敬了他半杯。萧俨脸上挂不住,但是自己失礼在先,也不能说什么。冯延巳暗自得意,但萧俨此来用意,仍旧不能猜透。
“自古名师出高徒,萧某听说明月姑娘师从冯大人,想必一定多才多艺。”
冯延巳笑道:“萧大人见笑。”
“冯大人过谦,冯大人乃我大唐第一才子,除当今圣上之外,世上已无人能够企及。”
冯延巳忙道:“萧大人谬赞,这大唐第一才子之名,下官可不敢担当。”
萧俨此次是为明月前来,是以并不与他纠缠,说道:“如此干喝闷酒,未免无趣,不如让萧某出个对子,以助酒兴,如何?”
冯延巳轻轻一笑,道:“萧大人请出上联便是,对得不工整,还望多多包涵。”
萧俨笑道:“那冯大人听好喽。其实这上联本是前日在酒宴上,员外郎韩大人a所出,萧某不才,苦思冥想,总是对得不尽人意。”顿了一顿,“这上联就是铁骑秋风塞北六字。”说着往明月望去,冯延巳始知萧俨是有意考量明月,因此心中虽早有答案,也默不作声。这上联看似简单,六字相连紧凑,却有一股萧杀之气逼面而来,要求字面工整自然容易,但若要将神韵气质对上,那便不是易事。
明月沉吟片刻,对道:“杏花春雨江南。”
冯延巳喜不自禁,原来还担心会让萧俨看笑话,现在看来实是自己多心。萧俨对她的才思,也是暗暗吃惊,此女日后若入后宫,何愁不能得宠。只怕近墨者黑,在冯延巳的调教下,莫要染上那阴险歹毒的气息才好。
“冯大人如此高足,何不趁机送入宫中,常伴君王左右?也好在皇上为国操劳之际,送去一片慰藉,略表一下咱们做臣子的一点心意。”
冯延巳一惊,更猜不出他的用意。要将明月送入后宫,那是与宋齐丘一党商量好的事情,对萧俨来说有百害而无一利。但他却为何非但不反对,反而大加怂恿。此中关节,一时无法弄清,只得打哈哈,道:“明月民间孤女,身份低微,如何敢攀高枝?”明月心中一喜,只道他不再送自己入宫,但那欢喜一掠即逝。如今她已不再是明月沟那个对世事一无所知的明月,已不再天真。与冯延巳相处这么久,深知他的为人,他要自己进宫,那是比任何人来得更加坚定的,不然何必费尽心思培养自己。之所以说这些话,不过是因为官场间虚虚实实的策略。
萧俨道:“自古明君纳妃纳其贤也,而非纳其贵。”
冯延巳道:“萧大人所言极是。”
萧俨转向明月,道:“以姑娘的资质,若要进宫得宠,并不是难事。”明月内心实在是百般不愿意,皇宫内院,深不可测,一进难出。只怕再也无法见到花非花。只听萧俨继续说,“难的是能够替主上分担天下百姓事,此才堪称得上一个贤字。姑娘可知道太宗时徐惠妃么?”
明月道:“在书上看过。”
萧俨道:“太宗驾崩,惠妃随之而去,高宗念其德,追为贤妃。徐惠妃深知民间疾苦,姑娘亦是来自民间,此中不必多言。”冯延巳听到此处,已经隐隐猜到萧俨此来用意,冷冷旁观,奈其官职比自己高大,又兼之武艺高强,忿不敢言。萧俨不去管他,自顾言道:“太宗每求奢逸,惠妃多劝谏,太宗感其德,百姓感其德,称其乃是大唐第二位长孙皇后。”停下望着明月,不知她可曾听得进去,又道:“昔日,徐惠妃与武后同为太宗才人,武后擅妩媚,因此太宗尝唤其媚娘。武后虽倾国倾城之色,却屡屡不得太宗恩宠,因此问之惠妃。惠妃答曰:以色事君者短,以才事君者长。”复长叹:“贤哉惠妃。”明月知萧俨所说事君之才,并不仅仅指得才艺,更包含才德。一席话,听得明月心事更加沉重。
萧俨语重心长,道:“姑娘切记萧某今日所言,切记徐惠妃所言。”说罢起身告辞,冯延巳将他送到门口,萧俨忽道:“耽搁这么久,冯大人埋伏在四周的刀斧手,恐怕累极矣。”冯延巳面色惨白,萧俨哈哈大笑而去。
萧俨走后,冯延巳对明月说:“萧匹夫之言,大可不必理会。徐惠妃以才事君,不过二十四便卒;武媚娘以色事君,却是开天辟地第一位女皇帝,其名千秋万世。孰长孰短,明月天资聪慧,不必我复多言。”明月明知萧俨所说是对的,怎奈禁不起冯延巳三言两语的推敲。毕竟年幼,未曾想到武则天若是无才,怎能成就后来如此霸业?不是无才,而是其才太盛,所以素被男尊女卑的封建社会所贬低,只道其色迷惑君主,不提其才福泽苍生。
明月被萧冯二人轮流洗脑,心中难于抉择,只想花非花若在此处,也不必令她受此煎熬。闷闷不乐,回到西厢,又想起武则天在后宫争宠,所使的种种手段,不寒而栗。后宫的斗争,实在不亚于战场上的任何一场厮杀。若自己以后当真不可避免,进得后宫,不知该如何相处。思之不下,终日郁郁,终于病倒在床。
这一下,可急坏冯延巳,称病不去上朝,端茶送水,不离左右。请来大夫,看过之后,说是郁郁气结所致,开下药方,命家仆前去抓药。明月看着冯延巳一脸着急,忽然说:“我可以不进宫么?”冯延巳不语,只是轻轻抚着她的秀发,神色满是爱怜,又充满哀伤无奈。
明月说:“大人真的忍心将明月送进深宫么?”
冯延巳柔声道:“你卧病在床,莫要说话,好生歇息吧。”说罢叹息一声,掀起珠帘,走出房去。明月望着他的背影,这位大唐第一才子,受尽朝廷恩宠,难道也有什么苦衷么?珠帘来回晃动,发出相撞时清脆的声音。丫鬟细灯怕那声音吵着明月,将它稳着,再轻轻放手。
“细灯,我喜欢听着珠帘颤动的声音,你让它们动起来。”
细灯只得来回摆弄珠帘,令它不停发出声响,直到珍珠散落一地,跳动着,四处滚去。细灯忙蹲下去捡,正好老妈妈进来,掴了她一巴掌,喝道:“怎么做事的?”
“妈妈莫要打她,是我要听珠帘颤动的声音,才叫细灯去摆弄的。”
老妈妈笑道:“我的好姑娘,这珠帘的声音有什么好听的?”
“我也不知道,就是喜欢听。”
老妈妈笑道:“大夫说,叫你不要想太多,安安稳稳睡上一觉。等你病好了,我和冯大人说说,带你出去走走。金陵可好玩,你自到府中,还没出去过呢。”
或许太过疲倦,明月不久便睡去。梦里依旧是明月沟,羊角坡,那棵灿烂的桃花。花非花站在桃花底下,他说,月儿,你一定要等我。一颗泪珠从眼角沁出来,她不知道,她已经等了这么久,还要等多久?花开花落,她难道要一直等下去,地老天荒?男人为何都是如此自私,花非花是这样,冯延巳也是这样。甚至连那位道貌岸然的萧俨也是一样,为何偏偏要将民生大任落在她肩上。她不过只是明月沟,羊角坡,桃花树下普普通通的女孩儿。
冯延巳坐在她床边,用丝帕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水。明月醒来,望见他眼珠里布满的血丝,凄凉一笑,道:“现在是什么时辰?”冯延巳还不曾回答,她就听见外面大街上打更的声音,正好是三更天。明月淡淡笑道:“大人不必管我,顾自睡去吧。”
冯延巳抚着她的脸庞,柔声道:“月儿,你不要这样。”
月儿。多久没听到这样的称呼,那一份亲切自然,仿佛回到明月沟。可是在自己面前的并不是她朝思暮想的那个男孩儿,干净如水的脸庞,笑起来宛若桃花瞬间绽放。现在在她面前的,分明是另一张脸,倏然变得如此沧桑,不复从前神采奕奕的模样;曾经在朝堂上骄傲的双眸,如今充满着怜惜,一颗热泪落在她的脸上,划落鬓际。
a、指韩熙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