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卷西风话易安
懵懵懂懂时,就喜欢上了她的词,四十年过去,这种喜欢一如额头皱纹,日渐弥深,对这样一个心仪已久的女词人,不在她身上着点笔墨,总感觉有点愧疚,尽管可能落入俗套的陷阱,聊胜于无吧。
没有李易安的中国词坛寂寞了许多……易安之后,无论是元好问的《雁丘词》,马致远的《秋思》,无人能及,包括为当下所津津乐道的纳兰容若。易安的词不能增删一字,连替代的都没有。王国维在做《人间词话》的时候,对易安的疏漏,如果不是偏见,就是词穷。
李清照这个人真的是一个天生的才女,天分高得让人羡慕嫉妒恨。出生于书香门第,少年时代便工诗善词。18岁出嫁后,与丈夫赵明诚共同致力于金石书画的搜集整理,金石鉴定不要说古代,就是现在又有几个女子能为之?时代的巨变打破了李清照闲适恬静的生活。1127年,北方女真族攻破了汴京,徽、钦父子被俘,高宗赵构如丧家之犬,一路逃跑到杭州,设立临安府,定都。临安、临安,本来就是临时安顿一下而已,然而这一安,却使赵氏江山蒙羞150多年,北定中原的口号也像“口号”这两个字一样,有口无心地伴着西湖的歌舞湮灭在江南的暮色之中。这一年,她44岁,从一个小女人到一个伟丈夫,她完成了生命的嬗变。
赌书泼茶,爱情总是一个绕不过的话题。她小时候是在风景如画、人文荟萃的家乡济南历城渡过的,大约在她五六岁时,随父母迁居京都汴梁。作为一个士大夫阶层的大家闺秀,她不仅可以划着小船,嬉戏于藕花深处,而且可以跟着家人到汴京街头,观赏奇巧的花灯和繁华的街景。婚后她在爱情描写上的“毫无顾忌”,彰显了北宋都市社会和文学气氛对她的熏染。“绣幕芙蓉一笑开,斜偎宝鸭亲香腮,眼波才动被人猜。一面风情深有韵,半笺娇恨寄幽怀,月移花影约重来。”,“半笺娇恨”这应该是谈恋爱的时候,有人约黄昏之韵味;“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这肯定是婚后撒娇,一个新婚少妇对幸福的憧憬随墨泼洒,你看她还没说完,就扭过头去,偷偷笑了起来,让那赵明诚简直分不清“奴面”“花面”;“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有一种毒药,叫婉约,它是与别愁离绪相连的。离别愈显情浓,也许正是因为有了离别,才有了这样的相思:“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东篱把酒黄昏後,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这些平淡无奇的句子,描摹细致,意境深远,字字惊心动魄,又是那样的直白,以至于被后世的许多痴男怨女们一遍遍地誊入薛涛笺。
是爱情滋润了李清照,滋润了这个小女人,她用小女人的期盼、情调、体验,演绎着小女人的幸福。
上天不可能把人世间最美好的东西都给李清照,如果那样,历史只会在她身边悄悄走过。她是小女人,也是伟丈夫。
宋室南迁,是她孤独的开始。一切是那么的出乎意料,所有的爱怜都随着南迁戛然而止。她有她的格调,本来与政治无缘。然而,丈夫赵明诚的每一次出仕对李清照都是一种折磨、一种伤害、一种苦难、一种无奈。就是在赵明诚弃城而逃之后,李清照和他溯江而上,船过乌江,在这个盖世英雄项羽自刎的地方,面对滔滔江水,面对满目疮痍的北国河山,她吟出了千古绝唱:“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隔着千年时空,我们依然能够清晰地看到那个美丽的女子,三尺佩剑,两行清泪,一声长叹……这天地英雄气概,竟出自一个纤纤女儿之口?连朱熹那老夫子都叹曰:“如此等语,岂女子所能。”
一首诗、一个女人、一个英雄,一块儿流传千古!
有一天,她爱的那个男人死了,带着他出仕入相的梦想和追求,死在赴任的路上。有些人的心田只能耕种一次,一次之后,宁愿荒芜。“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久经飘零,独在异乡,尽管春日双溪风光绮丽,但在她眼中,却只是一片暮春的悲哀。斯人已去,物是人非,触景生情,越发地感到愁苦。此时她的忧愁烦恼,已不再是个人一己之悲辛、闺阁庭院这一狭小范围,而是融入了家国之恨,展示了那个时代的苦难在词人心中的印迹,直至后世仍具有打动人心的力量。就象散文家梁衡所说,她不是杜十娘,怒而投江;她也不是祥林嫂,到处控诉。她却比杜十娘、祥林嫂更难,她要把那所有的孤独和悲伤一丝一丝从身体中抽出来,用她的匠心,用她的感悟,用她的人格,用她的天分,编织成一件件诗歌的美丽衣裙。不管她经历如何,从汴梁而杭州而金华,从诗歌而词曲而金石,从甜美而痛苦而寂寞,她告诉我们这样一个认识:一切经历都并非枉然。
女人一旦结缘文字,便注定选择了孤独。张爱玲是这样,三毛是这样。然而,张爱玲不是李清照,三毛也不是,薛涛、朱淑真等谁也不是,因为她除了有小女人的韵味,还有大丈夫的气概。不但女文人,历朝历代所有文人集合在一起,也要为她让出一片天空。多年后一个叫郭沫若的男人给她作了盖棺定论:一代词人。
1155年5月,江南的天空中仍然弥漫着一片阴霾,烟雨的江南再也找不出一片空地孜生她的碧草春心,一缕芳魂出窍,永远地散落在无边的烟雨杏花中。
并非唐突,生命轮回,让我们的女词人与她思念的英雄做一次情感的邂逅,若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