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D章 花遇(玉)
黎明,哥舒寄云醒来,身上正覆着花非花的外衣,抓起来偷偷嗅着,是他身上特有的气息,迷离而令人眷恋。走出门外,见花非花正坐在一段木桩上,望着天际发呆,那是月亮落下的地方。哥舒寄云轻轻将他的外衣披在他的身上,道:“公子一宿未眠,难道只为看月亮么?”
花非花回头一笑,道:“姑娘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忽听山下一阵马蹄穿过,哥舒寄云道:“看来朝廷消息走漏,这些人必是赶去滁州,为的只怕也是霓裳羽衣谱。”
“事不宜迟,未免霓裳羽衣谱落入他人之手,我们必须尽快赶去滁州。”
航灯依旧四平八稳地躺在庙中,二人也不去打扰,翻身上马,往滁州赶去。到中午,在路边一座茶寮歇息,茶寮里已经聚集着四名大汉,听他们谈话,也是奔那霓裳羽衣谱所去。四名大汉手中皆持钢刀,面相凶恶,说话粗鄙,不像是风雅之辈。想是也以为霓裳羽衣谱中藏着绝世武功,想去分一杯羹。
远远的,一阵琴声传来,悠扬起伏,而这曲目,竟连花非花亦从未听过。一辆马车渐渐陷入眼帘,那马浑身雪白,鬃上剪着五朵花纹,名曰五花马,悠悠行来。车上装饰亦是华丽非常,镶满大小不均的各色碎宝石,在阳光下闪烁,令人眼花缭乱。这本是纨绔子弟在繁荣地貌上的作派,陡然出现这荒郊野外,不得不让人意外。车前坐着一男一女,年纪都不大,男的是书童打扮,女的像是一名丫鬟,腰佩一柄短剑,生得一副水灵灵的模样。琴声正从车内传出,花非花惊异,马车颠簸不止,那人竟还能将音律弹得如此流畅,不存在任何破措,可见亦是琴中好手。
那四名大汉一直注意着马车,相互对望着,窃窃私语。花非花对他们的计较心知肚明,却不加点破,只将那琴上的红布掀开,微微将琴底的剑抽出一段。四名大汉一见,立即猜出他的身份,琴剑公子在此,这笔买卖恐怕难以做成。四人又窃窃商量片刻,其中一名大汉走过来,向花非花见礼。
“阁下可是琴剑公子花非花?”
“正是在下。不知几位怎么称呼?”
“兄弟几位来自福州赵家庄。”
“原来是赵家四虎,失敬失敬。”
那大汉笑道:“不想琴剑公子竟还听过兄弟几位的贱号。”立即唤来其他三位来厮见。
原来这赵家四虎,分别唤作赵大虎、赵二虎、赵三虎、赵四虎,乃是一母所生的亲兄弟,刚才说话的是大哥。四人使得是家传的七十二路断魂刀。在福州一地,也算赫赫有名,是以花非花也曾听过他们的名头。
赵大虎道:“兄弟几位要在此处做一桩买卖,不知公子可有意参与么?”
花非花笑道:“几位要做什么买卖,尽管去做便是,何必问及在下。不过在下平生有一个毛病,就是见不得见财起意见利忘义之辈,若遇上这等事情,说什么也要管上一管。”
四人已经明白他的意思,怏怏回到座位。片刻,那辆马车已在茶寮外停下,车内琴声戛然而止。坐在车外的一男一女立即跳下来,那丫鬟掀起车帘,从车内走出一名少年,一袭雪白绸缎,以金丝镶边,襟上绣着凤穿牡丹,腰束玉带,脚踏花靴。手中张着一柄纸折扇,扇骨为檀木所铸,雕柳叶状纹,底下垂着一块翡翠貔貅坠,翠绿欲滴。扇面绘着梨花漫舞图,图中有一座石亭,上书止戈二字。扇背游龙走蛇,写着一幅草书,却又不像中原文字。那少年一身打扮贵派,令人叹为观止,只有头发上的束丝,乃是一根普通红线,随意系着,在风中翩跹。
那少年在书童的搀扶下,走下车来,向茶寮走近。一股奇异的幽香扑面而来,令人神清气爽,花非花本以为是少年身后那位丫鬟身上散发出来的,但却又感觉不像。但少年走进茶寮,才知道是少年身上的香味,又不见他腰上系有香囊,心里好生奇怪。更加奇怪的是,花非花从小摆弄女儿家的物件,花花草草也接触不少,竟嗅不出这是何种香味。
那少年忽然走向赵家四虎,折扇合起,微微作揖,道:“福州赵家四虎在此,失敬失敬。”
四人大奇,赵三虎问道:“阁下认识兄弟几位么?”
那少年道:“不曾认识,只是几位方才向这位花公子自报姓名,恰巧被在下不小心听到而已。”
四虎大惊,要知道与四虎谈话,那少年的马车尚在十丈以外,而且说话亦不甚高声,竟一丝不漏地进入他耳朵,可见内功修为不浅。同时又庆幸,不曾做下这一桩买卖。花非花亦是惊奇,见那少年衣服文质彬彬的模样,不像却身怀绝技。学武之人,当内功到达一定程度,耳目往往较常人来得灵敏。是以,那少年的马车未近,花非花就事先听见他的琴声。
那少年又道:“听说赵家兄弟有在此做一桩买卖,花公子高风亮节不肯参与,在下倒是很有兴趣,不知能否方便相告?”
四虎面色惨白,冷汗直下,赵大虎强挤出一丝笑容,道:“公子说笑,咱们不过做小买卖的,说出来不堪入耳。”
那少年道:“江湖救急,几位兄弟若真的局促,在下这里倒有一些秽物,还望不要嫌弃。”说罢,那书童立即会意,取出四锭黄金放在桌上,每锭足有十两重。四虎一怔,见他说话温和,彬彬有礼,不似玩笑。但世上哪有这样的人,明知道四人存心不良,不但不以为忤,反而以黄金相赠?四人不知他要玩什么花招,一齐呆呆望着他。花非花也甚是吃惊,这样的人,他真是闻所未闻。
那少年看着四虎发怔的模样,微微一笑,道:“几位若嫌不够,在下这里还有。”
赵大虎诚惶诚恐,道:“公子莫要开兄弟几位的玩笑。”赵四虎却耐不住跳起来,道:“阁下要咋的,只管明言,何必他奶奶的拐弯抹角。赵家四虎虽然武功不济,但也不是任人玩弄之辈。”赵三虎道:“明人不说暗话,要动刀子,大家挑明啦,痛痛快快打上一架。”说着四人站起来,按着刀柄,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少年。
少年旁边的书童冷冷一笑,道:“要打架么?你们还不配和我家公子动手。”倏然出手,那四虎甚至不能反应过来,但觉一道身影在身边一闪,四人依旧好好站在那里,不曾有任何受伤。再看那书童,已回到原位,手中多出四柄钢刀。四虎大惊失色,始觉自己手臂微微发麻,手中钢刀不知何时已被夺走,而自己浑然不觉,不禁冷汗涔涔,后背发凉。花非花心神大震,这书童身法诡异,不知出自何门何派。看来武功造诣不浅,已非自己所能及。一名小小书童尚且如此,何况那位少年,当真想都不敢想。师父常说,世界之大,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真是一点不错。自己初出江湖,便以《酒狂》剑法闻名天下,承得江湖一声琴剑公子。但就在方才,那书童夺刀,自己竟未能看清他的招式,不禁暗叫惭愧。若二人动起手来,连对方的招式都不能看清,那自是非败不可。
那少年见书童夺来四虎的钢刀,愠道:“阿全,莫要无礼。”那书童答一声“是”,双手将钢刀奉上。四虎已被惊得不能言语,如何再敢去接刀。书童只得将刀放在桌上。
那少年道:“在下赠金,实是出于一番好意,不想被几位误会,若有唐突之处,在下在此向几位陪个不是。”说罢,深深一揖。
四虎更是惶恐难以自制,半晌赵二虎才战战兢兢说道:“公子若有何吩咐,只管发下话,兄弟几位定当赴汤蹈火。”
那少年道:“在下不过是想和几位交个朋友,不知几位意下如何?”
四虎惊异地对望一眼,赵大虎道:“公子看得起兄弟几位,乃是我们前辈修来的福气,只怕高攀不上。”
那少年道:“既然是朋友,何来贵贱之分,高攀不高攀的,以后休要再提。”遂唤来茶寮掌柜,道:“此处可有好酒么?”掌柜见贵客进来,本想殷勤大献一番,但见那书童不知怎得将四虎的钢刀夺到手中,以为天人,震得失魂落魄。听到那少年要酒,才缓神回话,无奈牙齿不住打颤,道:“荒野小店……只有粗茶……神仙爷爷要吃一盏么?”
那少年笑道:“我不是什么神仙,老大爷不必如此害怕,且去泡壶香茶过来吧。”
掌柜这才去泡茶,特意多加一些茶叶,但也不过是普通的茶叶。那少年坐下,以茶代酒,向邻座的四虎敬过一杯,四虎诚惶诚恐,忙端起桌面茶杯饮下。那少年又转向花非花,道:“在下见公子风流倜傥,必是非常人,能否交个朋友?”
哥舒寄云笑道:“奴家见这位公子,倒像专程为交朋友而来。”扭头向花非花道:“有四位朋友还不够,现在又打起公子的主意。”
花非花笑道:“四海之内皆兄弟,能够交上公子这样的朋友,在下三生有幸。”
哥舒寄云笑道:“自然是三生有幸,有这样阔气的朋友,至少一辈子都不会为钱烦恼。”
那少年微微一笑,道:“姑娘莫要取笑。”
哥舒寄云道:“公子口口声声说交朋友,到现在我们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那少年脸上一红,笑自己糊涂,说道:“在下玉流香,这位是我的书童阿全,这位是我的丫鬟缺儿,他们都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哥舒寄云一愣,自己不过问问他的名字,不想他竟连书童丫鬟也一齐报上来,而且声称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不得不让人怀疑,他们到底是不是主仆关系。
那少年介绍后,叫阿全缺儿一起坐下。阿全向来对主子言听计从,也不推辞就坐下。只是那缺儿死活不肯,道:“奴婢怎敢和公子同座,姥姥知道会骂的。”
玉流香笑道:“傻丫头,司徒姥姥尚在岛上,所谓天高皇帝远,她怎么会知道呢?”说着,不由分说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缺儿脸上飞霞,顾自用手指绞着衣角。哥舒寄云见到此景,不由噗嗤一笑,暗笑这玉流香表面徒有一股令人不可逼视的气质———虽然温文尔雅,但四虎始终对他心存畏惧——终究稚气未脱,倒像初出茅庐的小孩儿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