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礼
一路上，刁得仕一个人坐在车后座上，两腿拉开，无精打采地靠在座背，双目微闭，一言不语。刁得仕是淮海市财政局局长，年近五十，天庭饱满，身体微微发福。坐在副驾上的是局办公室临时主持工作的副主任池小龙，三十四五岁，人长得很精明，是刁得仕的心腹。平日里，池小龙是个活宝，可近来却少言寡语。影响池小龙心情的原因：一是从省城新来不到半年的市委书记贾真，对市财经工作很不满意，上个月，贾书记在全市财经工作会议上点名严厉批评了市财政局。之后，官场上传闻，市委要在市政府换届之前，对刁得仕的工作进行调整。刁得仕闻知后，一下子没了往日的豪情和威风，整天萎靡不振，有事无事地往外跑。看到老板一天到晚阴沉着脸，池小龙说话做事格外谨小慎微，生怕一不小心，惹得老板发火。二是局办公室的陈主任升为副局长快一年了，局办公室主任的位置还始终空着，在局党委会上，刁得仕几次提议池小龙为办公室主任人选都没有通过。如果传闻一旦成为现实，池小龙就失去了靠山，他与办公室另外一个副主任汪盛相争局办公室主任位置的几乎没有希望。池小龙心里清楚，无论是群众基础，还是业务能力，汪盛都胜他三分。
车内，死一般的沉静，空气凝重得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窗外，春意盎然，花红柳绿，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手机响了，响了好几声没有人接。池小龙确定是老板的手机后，转身轻声对老板说：“老板，您的手机响了。”
在局里，除了局纪检书记老马叫刁得仕叫刁局长外，其他人叫刁得仕叫局长或叫老板。“刁”与“屌”字音相近，连姓称呼，刁得仕犯忌。老马是正团级军转干部，禀性耿直，坚持原则，刁得仕拿他没办法。
刁得仕慵懒地睁开眼睛，拿起黑色真皮公文包，右手从包里摸出手机，看了看号，慢腾腾地打开手机放在耳边。刁得仕听了一会儿来了精神，坐直腰，手机紧紧贴在耳上。刁得仕似乎明白了什么，顺势说道：“瞎写！瞎写！”
来电话的人是淮海市青河县财政局的胡局长。青河县城毗邻淮海市区，胡局长和刁得仕是铁哥们，两人经常在一起喝酒、打麻将。
刁得仕放下手机，点上一支软中华香烟，心里苦苦思索：“谁写得？为什么署我的名？”一支烟抽完了，刁得仕也没有理出个头绪来。
夜幕降临，车子进入淮海市郊，刁得仕的手机又响了起来。这一次没有人提醒，刁得仕慌忙地从座位上拿起手机。一看号，刁得仕赶忙打开手机，紧紧贴在耳上，满脸堆笑，毕恭毕敬地说：“您好熊市长，您有什么指示。”刁得仕聚精会神地听，脸色逐渐容光焕发起来。刁得仕必尽在官场上滚打多年，听了来电后，神色谦卑地说：“这都是您平时要求的，我只是按照您的思路整理了一下。熊市长您放心，我一定不辜负您的期望，尽快打开工作新局面……”
这次通话十多分钟才结束。刁得仕潇洒地把手机丢在座位上，神情愉悦地掏出烟，递给池小龙、司机。池小龙和司机受宠惹惊，这在过去是没有过的。刁得仕点上烟，把车窗开了一道手指宽的缝，烟雾一缕一缕地挤出车厢，春风夹着油菜花的芳香吹进车厢，车里的气氛一下子轻松起来。
两次来电，池小龙不知道电话里具体说了些什么，但有两点池小龙可以肯定：一是老板发表了一篇文章，而且是有份量的大块文章；二是熊副市长对这篇文章很欣赏。熊副市长是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分管财经。近来，坊间盛传，现任市长将调到外市任市委书记，熊副市长是下届政府最强劲的市长候选人之一。刁得仕是熊副市长身边的红人，和熊副市长不仅是老乡，而且还是远房的亲戚。池小龙想，在电话里，熊副市长一定对老板说了有利于老板的话，而且“话”得份量一定很重。池小龙回头瞄了老板一眼，看到老板脸色红润，眼睛发光，精神亢奋。受其感染，池小龙的心情也跟着舒展开来。
刁得仕听了熊副市长的一席话，犹如注射了兴奋剂，热血沸腾，兴奋难抑。“主题鲜明，观点新颖，思路清晰，大胆创新……”这是熊副市长在电话里对刁得仕说的贾书记在看了他在《淮海日报》上发表的文章后在报边作的批示。刁得仕一边品味贾书记的批示，一边琢磨是谁替他写了这篇文章，为什么替他写这篇文章。
车子进入市区，已是华灯齐放。按照以往惯例，每次从外地回来，池小龙都会主动安排老板先到局定点饭店喝上几盅，然后再到“人间仙境”俱乐部洗浴按摩，最后各自回家。自有了那种传闻后，没有老板的发话，就意味着无需安排，直接回家。今天，池小龙看老板心情好，壮着胆子，转过身，面带笑容地请示：“老板，要不要……”
“这几天，你俩很辛苦，把我送到局里，你们去放松放松，然后你们就回去。”池小龙的话还没有说完，刁得仕就和蔼可亲地接过话。
池小龙问：“您呢？”
“你们不要问我，我自己走着回去。明天我要不打电话，就不要来车接我。”刁得仕笑容可掬。
刁得仕的家离财政局不足千米，平时上下班都是车接车送。
听了老板的话，池小龙和司机面面相觑，默不吭声。
车到财政局门口，池小龙麻利地下车打开后车门，手挡着门顶，刁得仕拿着公文包下车，池小龙从后备箱里提出精致的皮制旅行包，送刁得仕上楼，被刁得仕拒绝。刁得仕从池小龙手里拿过旅行包，疾步向楼里走去。楼门口值班室的老孙从窗口伸出头，陪着笑脸向刁得仕打招呼，刁得仕像没看见似的，径直向电梯走去。老孙望了望池小龙，讪讪地笑了笑。池小龙目送刁得仕走进电梯后，一脸惑色地离去……
刁得仕一走进办公室，迫不及待地在宽大的老板桌上查找昨天的《淮海日报》。找到后，刁得仕打开报纸，在理论版看到署名“市财政局党委书记、局长刁得仕”的文章。文章的标题是“牢固树立科学发展观，开创财经工作新局面”，标题为大号黑体字，非常醒目、扎眼。文章很长，足足占了二分之一的版面。刁得仕在高背真皮椅上坐下，点上烟，认真地看了起来。看完后，刁得仕情不自禁地说，“好文章！”刁得仕接上一支烟，眼睛盯着文章，心里纳闷：“这是谁写的呢。”刁得仕苦思冥想，也找不出答案。不过，有两点刁得仕坚信不移：一是写这篇文章的人对市财政局的工作和业务非常熟悉，对国家、省财经法规政策和全市财经状况十分了解，具有扎实的财经理论知识和丰富的实践经验；二是这个人替他写这篇文章是出于善意。
刁得仕的手机响了。刁得仕从公文包里掏出手机，看了看号，似曾相识，但一时又想不起来是谁的，不情愿地打开手机：“喂！哪位……”
“贵人多健忘。我是老宋啊！”手机里传出男人的声音。
“是……是宋大总编啊！失敬！失敬！”刁得仕听出是《淮海日报》的宋总编，立刻热情起来。
宋总编上任时间不长，为了经费的事，宋总编请刁得仕吃过一次饭，平时两人没有什么交往。
刁得仕猜测，宋总编此时找他一定与那篇文章有关。刁得仕满脸笑容地说，“您是市党报的大总编，市委的喉舌，我老刁谁都敢得罪，也不敢得罪您啊！这么晚了，您找我有什么事。”刁得仕在心里提醒自己多听少说。
“贾书记看了您的文章后，作了重要批示。为落实贾书记的批示，今天下午，市委常委、宣传部的马部长亲自到报社来，要求日报开辟专栏，在全市开展如何树立科学发展观的大讨论。您的文章真可谓抛砖引玉，一石激起千层浪啊！”宋总编的话音里有些恭维的味道。
“您过奖了。改天我请您。”刁得仕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
自从坐上市财政局局长的位置，刁得仕除了对市几大班子的领导说话说“您”外，对其他人从不说“您”字，对宋总编说起“您”来，刁得仕觉得有些低三下四。
宋总编的声音：“您客气了。那天您办公室的小汪送稿子来，给我带了两条烟。这个小汪很会说话，我只好收下。不过下不为例。以后您有什么大作，您就叫小汪直接送给我。强将手下无弱兵，您没看错人，小汪是个人才。”
通话在吹吹捧捧、客客气气中结束。
刁得仕点上一支烟，靠在老板椅上，吐出的烟一圈一圈，烟圈缓缓地上升，慢慢地扩大，然后散开。此时，刁得仕的心情就像这烟圈一样轻松、洒脱，他知道那篇文章是办公室副主任汪盛写的，心里非常踏实，他明白汪盛写这篇文章的目的。
汪盛是著名财经大学的研究生，工作比池小龙早两年，经常在国家和省级财经刊物上发表论文，业余时间爱好钓鱼，人称“鱼见死”，是市钓鱼协会的秘书长。
刁得仕掐灭烟，果断地抓起电话，给班子成员打电话，提议明天上午召开局党委会。明天是星期六。在星期天召开局党委会，自刁得仕上任以来还是头一次。打完电话，刁得仕很夸张地活动了一下筋骨，然后从公文包的夹层里摸出一张手机卡，换下手机里的卡，手指娴熟地摁号，接通后，柔和地说：“丽丽，今晚我到你那里，我从昆明给你带了你喜欢的礼物……”
被刁得仕称为丽丽的女人叫范美丽，年轻，漂亮，未婚，是淮海市一家会计事务所的法人。范美丽成了刁得仕的情人后，生意就像下山的雪球，越滚越大。
半个月后，市财政局下文，任命汪盛为局办公室主任，池小龙调到工业科任主任科员。工业科是财政局重要科室之一，现任科长还有半年就到杠了。
汪盛提升局办公室主任成为局里一大新闻，很多人大跌眼界。私底下，局里议论纷纷，有人说，汪盛背后一定有很硬的后台，也有人说，是汪盛的鱼饵好。
池小龙离开办公室的那天，走进汪盛办公室，办公室里没有其他人。池小龙真诚地对汪盛说：“我佩服你，你比我聪明。在你的任用上，你的那篇文章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我要是没说错的话，《淮海日报》的宋总编是你的亲舅。不过你放心，这些我不会对局里局外的任何人说，我还要在这个单位混。”池小龙主动伸手和汪盛握着手说：“以后还请你多多关照。”池小龙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汪盛办公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