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法国的天才

法国有一位大胖子，叫奥诺雷•德•巴尔扎克。他好久之前就挂掉了，但是他的作品估计永远也不会挂掉。他是我还算比较喜欢的作家之一。

巴尔扎克有特点，他的特点就像一张白纸上的一个黑点那么明显。他的特点首先表现于文风上，他的文风是疯狂的，具有一般人所不能达到的一种磅礴感和巨大张力。这种文风的原因，应该是他那对文学的巨大热情，以及对于写作的永不熄灭的热爱之焰。他的一生，过得很贫穷，写出的东西却几乎比当时的任何人都多，这难道不是他的痴狂的一种表现吗？他把文学当做了自己的爱人，每一本书，每一篇文章，都是写给这个爱人的热情洋溢的情书。他会在兴趣所致时大书特书一个人的面部表情，他会在心血来潮时在开始讲故事之前先唠叨一大堆关于背景知识的没用的废话，他会在精彩的情节中插入一些有点变态的自我情感的抒发。他写起东西来毫无拘束，自由自在，反正当时的市场竞争也不大，他写的东西再怎么废话连篇也有人看。我羡慕他当时那种竞争比较少的环境，羡慕他自身的热情和才情，但也同情他最后的境遇。

他的鲜明特点其次表现于题材上。他主要写小说，写了一堆小说，长的短的都有。他十二个小时就能出一本书，然后能在六个小时内把稿费花完，获得更大的出书的动力，也就是缺钱的恼怒。于是，他的书中主要的主题都是金钱。其实，不论当时那个世界还是现在这个世界，金钱都是人们生活中一个无形的神。但巴尔扎克把这玩意儿当做自己的写作中的唯一的神来写了。他的小说中，人们的友谊、爱情、事业纷纷受到金钱的控制，为金钱而服务。他的小说中的人物总是与金钱有着很大的关系。葛朗台是守财奴，高老头却傻瓜似的把自己的所有钱财都花在女儿们身上，拉斯蒂涅抛弃良心就为了获得了金钱。我不知道巴尔扎克是愤世嫉俗还是怎么的，有可能也是比较现实吧，因为他的人生经历确实充满着各种现实。但是他的小说却不因此而全部只有现实。他是励志要“用笔完成拿破仑用剑未能完成的事业”的，也就是要征服世界，所以他的笔下世界不止于金钱世界，还包括一些浪漫的东西，一些关于友谊、亲情、军事、政治、艺术、音乐、哲学等的杂乱的主题，但最主要的还是金钱。各种评论家说他的认识和见解很深刻，我不敢这么瞎扯。我只能说，他写的东西现在看来是很独特，也很奇特的。但同样也是可信的，也是典型的。

说到典型，就来到了巴尔扎克的内容上。巴尔扎克的独特同样表现于他的作品的内容上。他是所谓的现实主义小说家，他的内容都是现实主义的。但是他的志向远大，所以他通过努力，几乎把当时所有能写的东西，所有世界上有可能发生的东西，都纳入自己的笔下。他写各色人等，他写各类事件。但是他的写作中，有一个特点是一直维持着的，那就是典型人物和典型事件。这是巴尔扎克自己通过总结和探索创造出的一种方法，这也是他为现实主义文学做的贡献之一，那就是典型的理论。他认为，比如说，想要描写表现某一类人的生活，就得选取最能表现之一类人和他们的生活的特点的故事。而且选取人的时候，也得选取那种过着这一类生活过得最明显的人。这就是典型人物和典型事件的理论，是很适用的。实际上，也是唯一适用。小学生们写作文，老师们总是叫他们写典型事件。小学生们费尽脑筋构思典型事件时如果想骂人，就可以去骂巴尔扎克。

这就是巴尔扎克作为作者的独特，以及他的作品作为不朽作品的独特。他是一个有个性的复杂的人，他的作品也都是有个性却复杂的作品。并不完美，但光辉四射。他从不只保持某种特定的单调文风，而是自由自在、无所顾忌地挥洒；他从不只纠缠于一个主题，而是混杂一切，用笔墨创造一个活生生的复杂世界；他从不胡乱描写自己见到和想象过的所有人和事，而是精挑细选地去选取，认真严肃地七改编，热情四溢地去创作，对现实进行浪漫的夸张，然后展现在我们这些世人的面前。

我初三时读了巴尔扎克的一些作品，其中包括一部郑克鲁翻译的《巴尔扎克中短篇小说集》。这本书收录了他最好的一些中短篇小说，总共三十多万字，我是仔细地把它慢慢看完的。这本书的大部分故事都很鲜明地体现了我刚才所说的巴尔扎克的各个特点，但我准备对其中的主要篇章进行一些详细的评论。

翻开书的第一篇，是《家族复仇》。《家族复仇》的故事和主题，在现在是可以算作很古典的了，而且外国气息十足。它是关于两个科西嘉家族的故事。拿破仑的故乡——科西嘉岛，拥有民风粗犷、尚武的岛民，这些岛民之间，谁要是得罪了谁，被得罪的人就可以把对方全家杀掉。故事中一个家族在屠杀另一个家族之后，逃到了巴黎，受到第一执政拿破仑的庇护，定居在了巴黎。等这个家族的女儿长大后，她在学习绘画时偶遇一名被迫害的军官。她和军官相爱上，却发现这名军官，正是当年自己老爸所屠杀的家族的唯一幸存后裔。女孩的老爸不同意女孩与自己仇敌的儿女结婚，结果女孩与军官就上演了一场莎士比亚式的悲剧。我觉得这篇小说在题材和内容上基本上没有任何可取之处，甚至语言结构上都过时了。但是如果对当时的时代去进行理解，这篇小说还是感人的，也是真实的。通过这篇小说，我们能看到当时那个社会的一个角落处所发生的故事。巴尔扎克的所有小说也都是在对当时法国社会的各个不同角落进行描写，聚几百个角落成一个完整的社会。而这篇小说的冲突构造也很好，有伏笔，有戏剧性，虽然描写时的语言不怎么克制。这篇小说如果现代化一下，有可能读起来会更好。反正，这篇小说在当时绝对是很好的，具有莎士比亚式的浪漫感和真实感；在现在，也是具有无比巨大的潜能的。我用“具有潜能”评价一篇几百年前的小说，是不是有点好笑？事实上我找不到更好的说法了。

第二篇是《柯内留斯老板》。这篇，在巴尔扎克的所有小说中，所描写的时代是稍微更古老一点的。情节很曲折，稍有一点不符合逻辑和荒唐，但小说家的功力还是在那儿的。同样，在这篇小说中有一些事无巨细的描写，巴尔扎克花了很多废话去写柯内留斯老板的背景。但是除了描写外，故事倒是叙述得很流畅自然的，虽然我看不出主角到底是菲利普•古勒努瓦还是柯内留斯老板，但整个故事看起来还是很有感觉的。国王路易十一这个人物是小说中比较有趣的一个人物，他是一个挺有趣的国王。小说的结尾略微有点怪异。

接下来是比较长的《费拉居斯》，它属于巴尔扎克的故事集《十三人故事》，我不知道为什么《十三人故事》的另外两篇没有出现在这本中短篇集中，有可能是为了精简吧。《费拉居斯》写得很长，没有一定耐心，或者纯粹是为了娱乐的读者，是不可能看完这篇小说的。莫兰古是一个怪怪的贵族，天天到大街上乱逛。巴尔扎克对巴黎大街的描写很出色，虽然描写篇幅很多，但并没有显得冗长，反而能使我们很具体地去了解当时的巴黎。巴尔扎克在这里成功地记录了他所生活得世界，成功地向我们展现了这个世界。他用了那么多一般人想不到的比喻，用了那么多灵感四射的句子。如果去深刻品味，我们是能够永远地从这些句子中不停地获取新的灵感的。在这里，我似乎感觉，只有写作的人才适合看巴尔扎克，他的作品不适合当今的普通读者大量阅读，毕竟也没有实际趣味。巴尔扎克对大雨的描写也很精彩，总之他的描写处处充满着生气。充满生气，是一般的环境描写所难得的优点。费拉居斯等人物塑造得也出色，虽然对于我来说，不免有一丝神秘感，因为我看不懂内容。不过这不重要。对于这篇小说，我主要赞赏的是它的环境描写。

第四篇是《侩子手》，它在巴尔扎克作品中是难得一见的一篇精简凝练的短篇，而且题材内容也与大部分巴尔扎克小说不同。写的是西班牙。这篇故事像一会儿将要谈到的《海滨惨剧》一样，以极端的感情来感动人。而且这种感动是真正的感动，让人感到自己被不可置信的现实给震撼了。巴尔扎克在这篇小说中有一些比较好的语言描写，故事讲得很有节制，至少与其他作品比，真是太有节制了。当然，这篇作品的缺点，也在于它的内容上的过于极端。但是它的主题，还是很复杂的。第五篇《戈布塞克》（又翻译《高利贷者》），貌似是比较有名的巴尔扎克短篇。戈布塞克是个很真实的人物，巴尔扎克对戈布塞克的塑造主要是通过语言描写。在这里，巴尔扎克使用了让故事中人物讲故事的方法，而且戈布塞克讲起故事来像巴尔扎克本人一样滔滔不绝。他真是一个挺复杂的人物，饱经沧桑，嫉妒贪财，却又十分关心一个年轻人。文章最后，对于戈布塞克所储藏起来的东西的描写，很是精彩。像这样的描写，其实才是巴尔扎克真正的天才之处的表现。

《长寿药水》和《萨拉金》都是另类的。《长寿药水》有魔幻色彩，而且我说的是实实在在的魔幻现实主义的那种魔幻。《萨拉金》则描写了一个非常极端和边缘化的东西。不过这两篇小说都充满了真实感，它们是可信的虚构，是属于现实的。这种现实，在浪漫、夸张与疯狂的面具之下藏着自己的面孔，却藏不住它们所散发的气息。

第八篇是《沙漠中的爱情》，我愿意对这一篇比较简短的小说仔细地谈谈。这篇小说写的是一个军官在沙漠中的遭遇。他打仗时迷失沙漠，遇到一只雌性猎豹，非常害怕。后来他逐渐接近猎豹，最后竟然与猎豹产生了感情。这是一种讽刺，讽刺的是人类社会的冷漠，连动物都比人类更有热情。这种方法使用得很好，这是最经典的讽刺方法。而且巴尔扎克写得很仔细，对军官的心里描写是很好的。这篇文章，写迷失在沙漠中的人与一只动物的故事，荒唐而又现实，现实得没法再现实，甚至令人感动，的确也很令人感动。难道这不让你想起《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吗？这两篇故事太像了，虽然写作时代不同。但，一个是海洋一个是沙漠，一个是老虎一个是豹子，一个是印度少年一个是法国士兵，表达的同样是生存的主题。看来结构基本上相同，血肉却不一样。而巴尔扎克毕竟是扬•马特尔的前辈，看来他的确是天才，竟能那么早想出这种故事。结合上一段所说的巴尔扎克在《长寿药水》中表现出的魔幻倾向，我们可以认为他的确超前于自己的时代。

《恐怖时期的一段插曲》写的是政治，基本上都是政治，所以也就显得无聊了。对于当今的读者，它难以理解。《红房子旅馆》与巴尔扎克的长篇代表作《高老头》有关联，它写的是一种残酷的现实，也是一种现实的残酷，更是一种人类的现实的残酷和一种活在现实中的人的残酷。《不为人知的杰作》主要通过对话来道出巴尔扎克的艺术见解的，而且不是直接道出，而是采用反例和对比，使整篇小说更深刻。这篇小说是以艺术为主题的，这种主题在巴尔扎克的小说中比较少见，以艺术为主题的小说在巴尔扎克的作品中也不是最有名气的。但是我得说，巴尔扎克那种艺术见解和他的文学见解一样，都是崇尚现实的。他真是个现实的人啊，一个现实主义的梦想家。

《海滨惨剧》是第十二篇作品，写的是一位渔民如何杀掉自己偷盗成性、劣性十足的儿子的。这篇小说很残酷，又是一篇选材离奇的现实主义作品。充满了一种用极端化的故事去震撼读者的艺术手法，这手法，如我之前所说，在《侩子手》中也是有一种使用的，但所表达的主题不同。《海滨惨剧》所表达的主题，应该是父爱，但它同时也歌颂了渔民的勇敢和正义，一种接近变态的勇敢和正义。但是巴尔扎克把渔民的儿子写得非常差劲，所以那种勇敢和正义也就并没有完全变态。不过对这篇小说的理解，还是应该看每一个读者自己的世界观的。这是一篇复杂的小说，它写出了一种纠结。读完之后，读者要不是非常无情或者见多识广的话，心中也会有点纠结的。

《无神论者望弥撒》拥有很少见的主题。它赞颂巴黎底层人民潜在的优秀品质，赞颂得很好很到位，给人一种感动。但世界上的赞美诗太多了，再多就嫌恶心了，所以这主题还是略显无聊。小说中对毕安训的医学天赋的描写，基本上写出了世界上所有的天才的天赋的特点，也就是对他们拥有天赋的领域异常敏感的表现。

《法西诺·卡纳》让一个老头来叙述自己年轻时候的故事，那故事充满着一种传奇感。曾经传奇中的英雄人物今日却变为双眼失明的老者，给原本浪漫的故事添加的绝妙的一笔血淋淋的现实。巴尔扎克运用这种巧妙的方法把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融合到了一块，我不得不佩服他。而老头所讲的故事拥有一个令人失望的结局，老头自己也在小说结尾拥有一个令人失望的结局。可是他在死之前却依然抱着对未来的痴心妄想。这让我感到共鸣，这是一种所有人都会有共鸣的理想的破灭、梦想的幻灭的感觉。幻灭，这是巴尔扎克又一部小说的名字。既然如此，人生中各种梦想的幻灭是否也是巴尔扎克的主要题材之一？我猜是的。《苏城舞会》里那位贵族小姐的美梦幻灭了，虽然也实在不是什么有可能实现的梦。《泽·马尔卡斯》也讲的是主角的政治梦的幻灭。

《大望楼》有点怪，有点离奇，甚至有点让人看不懂。这篇小说通篇都让奥拉斯•毕安训来叙述，以细致的观察为基础的环境描写很多。故事写的是梅雷伯爵在家里一间屋子外筑起一道墙，把困在屋子内的梅雷伯爵夫人的情夫活活饿死的故事。后来梅雷伯爵夫人也死了。反正这梅雷伯爵挺残酷的，这小说也带有那种残酷的现实感，但与《家族复仇》、《侩子手》或《海滨惨剧》的残酷无法相比。残酷正是现实的特点之一，现实具有很多特点，现实最复杂，但残酷永远是现实最鲜明的特点。

皮埃尔·格拉苏是个平庸的画家，《皮埃尔·格拉苏》讲的是这位平庸的画家如何为了金钱和地位而画画，最后娶了富商的女儿。这人是属于法国当时那个时代的一个人，现在这种人虽然还有但绝对更少了。从这篇小说能窥见当时时代的一个角落，平庸的画家是聚在这个角落中的人的代表之一。他的故事反映出了人性的恶劣，反映了人的弱点，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什么主题，内容也比较简单，但不知为何却被巴尔扎克写得那么长。唉，他真是太会说话了，可惜说的很多都是废话。不过废话也有好坏之分，好的废话使你听起来兴趣盎然，坏的废话是催眠剂。

最后一篇小说，就是以政治为主题的《泽·马尔卡斯》。这篇小说写的是一个政客的无耻，侧面反映了当时那个时代那些政客们的集体无耻。但同时，又隐约体现出巴尔扎克本人的政治态度。泽·马尔卡斯是他创作的又一个很有特点的角色，他是个政治天才，因为他有与众不同的政治天赋；但他同时也是个政治弱者，因为他最后失败了，而且是还没来得及闪光，就失败了。不过天才往往同样都是弱者。

好了，终于写完了。我这篇文章也是一堆废话，很多段落的说法基本上一样。由于巴尔扎克热爱废话的文风，那些小说并没有全部给我一个完整的印象，很多都是泛泛而谈，甚至有一些段落的评论纯属没话找话。关键在于，我说的废话还不是巴尔扎克式的有意思的废话，我的语言也不够通俗，不够好玩。但我觉得我尽力了，能写这么多字数也已经不错了。